100%

  第五十九回 孝女于归全四德 悍妻逞毒害双亲

男子生当室,娇娃合有家。惟愿三从贤淑女,频蘩瓜瓞始堪夸,钟鼓乐开涯。恃色狮嚎撏采,骄玩雌唱推挝。岂若内官荣且乐?守甚么豺虎凶蛇,赌气割鸡巴?

  ——《破阵子》

  再说薛教授家择了四月初三日过聘,五月十二日娶亲。狄家择于五月初十日铺床,一切床、桌、厨、柜、粗苴器皿都在本家收拾停当。至于衣裳、首饰、锡器之类,都在相栋宇家安排。

  狄员外夫妇只愁铺床的吉日,恐怕素姐跑将出来,行出些歪憋的事,说出些不省事的话,便不吉利,正在愁烦。

  可说薛夫人在家要着人接了素姐回去,看着铺床。薛教授道:“虽是咱家闺女,却是他家的媳妇。他家一个小姑儿今日铺床,做嫂子正该忙的时候,如何反接他回来家?”薛夫人道:“你也是病的糊涂,忘了闺女的为人!他那里铺床图个吉庆,叫他在那里不省事起来,亲家婆病病的,恼的越发不好;不如接他来家,自己家里,凭他不省事罢了。”薛教授道:“你说的极是!快叫个媳妇子接他去!”

  薛夫人随叫了薛三槐娘子先见狄婆子、狄员外。狄婆子道:“你家今日正忙哩,怎还有工夫到这里?”薛三槐娘子道:“俺娘多拜上狄大娘,叫接姐姐家去哩。”狄员外道:“他不给他小姑儿铺床么?”

  薛三槐娘子走到狄婆子跟前,悄悄说道:“俺娘说:今日是这里姐姐的喜事,恐怕他韶韶摆摆的不省事,叫接他且往家去。”狄婆子道:“你叫他收拾了去,脱不了这里也没有他的事。”薛三槐媳妇看着素姐收拾,梳了头,换了鞋脚,一脚蹬在尿盆子里头,把一只大红高底鞋、一只白纱洒线裤腿、一根漂白布裹脚,都着臭尿泡的精湿,躁得青了个面孔,正在发极。

  狄希陈一脚跨进门去,素姐骂道:“你是瞎眼呀,是折了手呀?清早起来,这尿盆子不该就顺着手捎出去么?这弄我一脚,可怎样的?倒不如你叫强人卸割了,我做了寡妇,就没的指望!你又好矗在我的跟前!”薛三槐娘子道:“姐姐,你怎么来?姐夫越发该替你端起这尿盆子来了?”

  只见小玉兰走进房来。薛三槐娘子道:“小臭肉!姑的尿盆子,你不该端出动?放到这昝,叫姑踹这们一脚!你看我到家说了,奶奶打你不!”素姐道:“我叫他把个丫头捻出外头睡来么?既是捻出丫头去了,这丫头的活路就该他做。”薛三槐娘子道:“什么好人!叫他在屋里睡,是图他到外头好扬名哩!”素姐抖搜着尿裹脚发恨。狄希陈唬的个脸蜡渣黄,逼在墙上。薛三槐娘子道:“姐夫,你且替我出动,叫姐姐看着你生气待怎么?这里姐姐待不眼下就过门了?要这们降罚二哥,我看你疼不疼。”素姐道:“那么,要是小巧妮子敢象我似的降俺兄弟,他不休了他,我也替他休了!”薛三槐娘子道:“极好!谁似俺姐姐这等公道!”

  狄希陈得了这薛三槐娘子的话,拿眼看着素姐的脸色,慢慢的往外溜了出去,擦眼抹泪的进到他娘屋里。老狄婆子说道:“俺小老子!你一定又惹下祸了!今日是妹妹的喜事,你躲着他些怎么?”狄希陈道:“谁敢惹他来?他自家一脚插在尿盆子里,嗔我不端出去,骂我瞎眼折手哩。”狄员外道:“你可也是个不肯动手的人!两口子论的甚么?你问娘,我不知替他端了少溺盆子哩。你要早替他端端,为甚么惹他咒这们一顿?”

  正说着,薛三槐媳妇说道:“姐姐待往家去哩,爽利等娶过这里姐姐可来罢。”又问:“今日去那头铺床的都是谁们?”

  狄婆子道:“相家他妗子,崔家他姨,相家他嫂子,算计着是你姐姐共四位;如今你家姐姐去了,正愁单着一位哩。算计请他程师娘,他不知去呀不?”薛三槐娘子道:“狄大娘不去么?”狄婆子道:“我动的到去了。这怎么去?”薛三槐媳妇道:“狄大娘,你还自家去走走。这是姐姐的喜事,还有甚么大起这个的哩!叫刘姐替狄大娘梳了头,穿上衣裳,坐着椅子轿儿抬到那里,也不消行礼。一来看着与这里姐姐铺床,一来也走走散闷。怕怎么的?是别人家么?”狄婆子道:“什么模样?往那椅子上拉把抬着,街上游营似的,亲家不笑话,俺那媳妇儿也笑话。”素姐在门外说道:“你去,由他!——我不招你做女婿,我不笑话!”

  狄婆子也没理论,打发薛素姐们去了。薛三槐娘子把那几位客合与狄婆子说的话都对着薛夫人说了。薛夫人道:“你说的极是。你流水快着回去,好歹请了狄大娘来走走。”

  薛三槐娘子复回身去再三恳请,狄婆子再三推辞。只见请程师娘的人回来说道:“程师娘说:‘多拜上哩,家里有要紧的事,脱不的身,要早说还好腾挪,这促忙促急的,可怎么样着?’叫另请人罢。”薛三槐娘子道:“这不是程师娘又不得来?还是狄大娘你自家去好。铺床是大事,狄大娘,你不去,就是那头妗子和姨去;狄大娘,你不自家经经眼,不怕闷的慌么?”狄婆子见程师娘又请不来,薛三槐娘子又请的恳切,转过念来也便允了同去。喜的薛三槐娘子飞跑的回话去了。从厨房里叫将调羹来到。狄婆子说:“你扎括我起来,我也待往你姐姐家铺床去哩。”调羹说:“真个么?是哄我哩?”狄婆子道:“可不真个!请程师娘又不来,亲家那头又请的紧,我又想趁着我还有口气儿到那里看看。”调羹说道:“娘说的极是。我替娘收拾,头上也不消多戴甚么,就只戴一对鬓钗、两对簪子,也不消戴环子,就是家常带的丁香罢;也不消穿大袖衫子,寻出那月白合天蓝冰纱小袖衫子来,配着蜜合罗裙子。”狄婆子道:“这就好。”调羹又问:“是坐轿去么?”狄婆子道:“薛三槐媳妇也说来,我就坐了椅子去罢。到那里,抽了杠,就着那椅子往里抬,省的又拉把造子。”

  正算计着,相大妗子、崔三姨、相于廷娘子都一齐的到了,都问说:“外甥娘子哩?”狄婆子说:“家里接回去了。”相于廷娘子道:“不在这头做嫂子去铺床,可往那头充大姑子做陪客哩!”崔三姨说:“这单着一位怎么样着?”调羹说:“俺娘也待去哩。”众人都说:“该去走走,怕怎么的?这们一场大事,你自家不到那里看看,你不冤屈么?”又问:“巧姐呢?怎么没见他?”狄婆子说:“怪孩子多着哩!这两三日饭也不吃,头也没梳,只是哭,恐怕他去了,没人守着我,又怕我受他嫂子的气。叫我说:‘你守着我待一辈子罢?你守着我,你嫂子就没的怕我,不叫我受气了?’”他姨说:“这是孝顺孩子不放心的意思。在他屋里哩?俺去看他看去。”相于廷娘子道:“我也去看看巧姑,回来合刘姐替姑娘扎括。”

  三人都往巧姐屋里去了。调羹替狄婆子梳头、穿衣,收拾齐整。若不是手脚不能动弹,倒也还是个茁实婆娘。

  狄员外合相栋宇、相于廷、狄希陈爷儿四个在外边收拾妆奁。将近晌午,一切完备,鼓乐引导,前往薛宅铺床。狄婆子合四位堂客都也坐轿随行。惟有狄婆子抬到街上,那孩子与那婆娘们有叫大娘的,有叫婶子的,都大惊小怪的道:“嗳呀!

  怎么坐着明轿哩!”

  薛家请的是连春元夫人、连赵完娘子。薛夫人、薛如卞娘子连氏并素姐共五位,迎接堂客进去。薛三槐媳妇、狄周娘子接过狄婆子的轿来往里就抬。狄婆子道:“这五积六受的甚么模样!可是叫亲家笑话。”众人都说:“狄亲家说的是甚么话!

  这贵恙只有怜恤的,敢有笑话亲家的理?”

  薛三槐娘子就要把狄婆子抬到当中。狄婆子说:“休,休!

  你抬到我靠一边去,这里还要行礼哩。”薛夫人道:“这里就好,背胳拉子待亲家的。”

  狄婆子对薛三槐娘子道:“你们休要躁我。下边行礼,我象个泥佛似的,上头猴着,好看么?”崔三姨说:“是呀,你依着狄大娘,临坐再抬不迟。”然后抬到东边墙下,朝西坐着。

  众人都行过礼,就着狄婆子东边暂坐吃茶,等着巧姐屋里支完了床,然后大家进房摆设。惟连夫人不曾进去,陪着狄婆子在外边坐的。收拾完了,然后抬了狄婆子进房一看。

  收拾停妥,方待递酒上座,众人又都要请龙氏相见。薛夫人道:“只怕他使着手哩,少衣没裳的,怎么见人?你去叫他出来么。”

  众人且不递酒,等了一会,龙氏穿着油绿绉纱衫、月白湖罗裙、白纱花膝裤、沙蓝绸扣的满面花弯弓似的鞋,从里边羞羞涩涩的走出来与众人相会。薛夫人又叫他走到狄亲家跟前叙了些寒温,然后大家告坐上席,俱让狄婆子首坐。他因身上有病,又说客都是为他来的,让了相栋宇娘子一席,崔三姨二席,狄婆子三席,连春元夫人四席,相于廷媳妇连赵完娘子都是旁坐。相于廷的媳妇,连赵完的娘子、薛如卞的娘子都与婆婆告座。相于廷娘子又先与狄、崔两个姑娘告坐,惟素姐直拍拍的站着,薛夫人逼着,方与狄婆子合他大妗子三姨磕了几个头,俱都坐下。龙氏告辞,说后边没人照管,遍拜了几拜,去了。

  上完三、四道汤饭,素姐起来往后边去,相于廷娘子也即起来跟着素姐同走。素姐说:“我害坐的慌,进来走走,你也跟的我来了!”相于廷娘子道:“你害坐的慌,我就不害坐的慌么?又没的话说,坐的只打盹。”素姐说:“咱往新人屋里坐会子罢。”

  两个把着手在那新支的床沿上坐下。素姐坐在左首,相于廷娘子把他挤到右边说道:“我是客,我该在左手坐。”坐下说道:“快取交巡酒来吃!”素姐说:“嗔道你挤过我来,你待占这点子便宜哩。”相于廷娘子道:“这床明日过一日,后日就有人睡觉了。”素姐坐着,把床使屁股晃了一晃,说道:“我看这床响呀不,我好来听帮声。”相于廷娘子道:“你听他待怎么?你与其好听人,你家去干不的么?谁管着你哩?”

  素姐说:“我是你么?只想着干!”相于廷娘子道:“我好干,你是不好干的?”素姐道:“我实是不好干。我只见了他,那气不知从那里来,有甚么闲心想着这个!”相于廷娘子道:“可是我正没个空儿问你,你合狄大哥象乌眼鸡似的是怎么?说他又极疼你,又极爱你;你只睃拉他不上,却是怎么?一个女人在家靠爷娘,嫁了靠夫主哩。就是俺姑娘,我见他也绝不琐碎,俺姑夫是不消说的了,你也都合不来?”素姐说:“这却连我也自己不省的。其实俺公公、婆婆极不琐碎,且极疼我,就是他也极不敢冲犯着我,饶我这般难为了他,他也绝没有丝毫怨我之意。我也极知道公婆是该孝顺的、丈夫是该爱敬的,但我不知怎样一见了他,不由自己就象不是我一般,一似他们就合我有世仇一般,恨不得不与他们俱生的虎势。即是刚才人家的媳妇都与婆婆告坐,我那时心里竟不知道是我婆婆。他如今不在跟前,我却明白又悔,再三发狠要改,及至见了,依旧又还如此。我想起必定前世里与他家有甚冤仇,所以神差鬼使,也由不得我自己。”

  相于廷娘子道:“只怕是那娶的日子不好,触犯了甚么凶星!人家多有如此的,看了吉日,从新另娶;再不叫个阴阳生回背回背;若只管参辰卯酉的,成甚么模样?”素姐说:“我娶的那一日,明白梦见一个人把我胸膛开剥了,把我的心提溜出来另换了一个心在内,我从此自己的心就做不的主了。要论我这一时,心里极明白,知道是公婆丈夫的,只绰见他的影儿,即时就迷糊了。”相于廷娘子道:“狄大哥合你有仇罢了,你小叔儿合你怎么来?你污了他的眼,叫他大街上游营,你是个人?”素姐笑说:“我倒忘了,亏你自家想着!你是个人?惯的个汉子那嘴就象扇车似的,象汗鳖似的胡铺搭,叫他甚么言语没纂着我。纂作的还说不够,编虎儿,编笑话儿,这不可恶么?我待对着你学学,我嫌口疢,说不出来。”相于廷娘子道:“你小叔儿对着我学来,也没说错了你甚么。”素姐说:“他胡说罢么!我见他说的可恶极了,叫我舀了一瓢臭泔水劈脸一泼。他夺门就赶,不是我跑的快,闩了门,他不知待怎么的我哩。”相于廷娘子道:“我没问他么?我说:‘你待赶上,你敢把嫂子怎么样的?’他说:‘我要赶上,我照着他奶膀结结实实的挺顿拳头给他。’”素姐说:“你当是瞎话么?他要赶上,实干出来。你没见他那一日的凶势哩!”相于廷娘子道:“我还问你。他巧姑不是你兄弟媳妇儿么?你见了他,也象有仇的一般,换他的妆奁,千般的琐碎,这是怎么主意?”素姐说:“也是胡涂意思。我来到家里,我就想起他是俺兄弟媳妇;我在那头,也是看见他就生气。”

  妯娌二人说话中间,薛夫人差人请他们入席。素姐正喜喜欢欢的,只看见狄婆子就把脸瓜搭往下一放。

  稍坐了一会,狄婆子不能久坐,要先起席,薛夫人苦留。

  崔家三姨合相大妗子都撺掇叫狄婆子仍坐了椅子抬回家。又约说在家等他两个明日助忙,后日又要伴送巧姐。两人都允了,说:“去呀,去呀。”

  狄婆子抬回家内,脱不迭的衣裳,调羹抱他在马桶上溺了一大泡尿,方才摘鬏髻,卸簪环,与狄员外说铺床酒席的事件。

  不久,相大妗子、崔三姨已都回了,相于廷娘子竟回他自己家中去讫。

  十二日打发巧姐出门,这些婚娶礼节脱不过是依风俗常规,不必烦琐。

  起初巧姐不曾过门之先,薛家的人都恐怕他学了素姐的好样来到婆婆家作孽。不料这巧姐在家极是孝顺,母亲的教诲声说声听;又兼素性极是温柔,举止又甚端正,凭那嫂子恁般欺侮,绝不合他一般见识;又怕母亲生气,都瞒了不使母知。及至过了门,事奉翁姑即如自己的父母,待那妯娌即如待自己的嫂嫂一般;夫妻和睦,真是“如鼓瑟琴”。

  薛教授夫妻娶了连氏过来,叫自己的女儿素姐形容的甚是贤惠,已是喜不自胜;今又得巧姐恁般贤淑,好生快乐。

  大凡人家兄弟从一个娘的肚里分将开来,岂有不亲爱的?

  无奈先是那妯娌不和,枕边架说了瞎话,以致做男子的妻子为重,兄弟为轻,变脸伤情。做父母的看了,断没有个喜欢的光景。

  连氏虽也是个贤妇,起先还未免恃了父亲是个举人,又自恃了是个长嫂,也还有些作态;禁不起那巧姐为人贤良得异样,感化得连氏待那小婶竟成了嫡亲姊妹一般。外面弟兄们有些口过,当不得各人的妻子也要枕头边一顿劝解,凭你甚么的气恼也都消了。

  这薛教授两老夫妻,倒真是佳儿佳妇。薛夫人又甚是体贴巧姐的心,三日两头叫他回来看母。薛如兼也甚驯顺,尽那半子的职分。

  狄员外与婆子两个见巧姐能尽妇道,又是良公善婆、纯良佳婿,倒也放掉了这片心肠。只是儿妇薛素姐年纪渐渐长了,胆也愈渐渐的大了,日子渐渐久了,恶也愈渐渐的多了,日甚一日,无恶不作。往时狄婆子不病,人虽是怕虎,那虎也不免怕人;如今狄婆子不能动履,他便毫无拘束,目中绝不知有公婆,大放肆,无忌惮的横行。晓得婆婆这病最怕的是那气恼,他愈要使那婆婆生气,口出乱言,故意当面的胡说;身又乱动,故意当面的胡行。那狄婆子起初病了,还该有几年活的时候,自己也有主意,凭他作孽,只是不恼。旁人把好话劝他,一说就听。他合该晦气上来:那素姐的歪憋,别人还没听风,偏偏的先钻到他的耳朵;别人还没看见,偏偏的先钻到他的眼孔;没要紧自己勃勃动生气,有人解劝,越发加恼,一气一个发昏,旧病日加沉重。素姐甚是得计,反说调羹恃了公公的宠爱,凌辱他的婆婆,气得他婆婆病重。算计要等他婆婆死了,务要调羹偿命。又说调羹将他婆婆柜内的银钱首饰都估倒与了狄周媳妇。

  调羹平日也还算有涵养,被人赶到这极头田地,便觉也就难受,背地里也不免得珠泪偷弹。

  狄希陈一日在房檐底下,看见调羹揉的眼红红的,从那里走来。狄希陈道:“刘姐,你又怎么来?你凡事都只看爹娘合我的面上,那风老婆,你理他做甚?往时还有巧妹妹在家,如今单只仗赖你照管我娘,你要冤屈得身上不好,叫我娘倚靠何人?他的不是,我只与刘姐陪礼。”调羹道:“这也是二年多的光景,何尝与他一般见识?他如今说我估倒东西与狄周媳妇,这个舌头,难道压不死人么?这话听到娘的耳朵,信与不信,都是生气的。”狄希陈道:“咱只不教娘知道便了。”

  谁知他二人立在檐下说话,人来人往,那个不曾看见?却有甚么私情?不料素姐正待出来,看见二人站着说话,随即缩往了脚,看他们动静。说了许久,狄周媳妇走来问调羹量米,三人又接合着说了些话。素姐走到跟前,唬的众人都各自走开。

  素姐发作道:“两个老婆守着一个汉子,也争扯得过来么?没廉耻的忘八淫妇!大白日里没个廉耻!狄周媳妇子,替我即时往外去,再不许进来!这贼淫妇,快着提溜脚子卖了!我眼里着不得沙子的人,您要我的汉子!钡蚁3录皇腔埃隹啪屯馀堋K亟阏鹛斓囊簧暗溃骸澳阒桓页鋈ィ「彝堇锢矗 钡蚁3峦W〗拧;5昧成厦涣巳松蠊擞遗危撬母鼍刃牵恐坏孟笾硌蚣送雷樱植桓也桓ァ?

  素姐先将狄希陈的方巾一把揪将下来,扯得粉碎,骂道:“我自来不曾见那禽兽也敢戴方巾,你快快的实说!那两个婆娘,那个在先,那个在后?你实说了便罢!你若隐瞒了半个字,合你赌一个你死我生!”

  可恨这个狄希陈,你就分辩几句,他便怎么置你死地?他却使那扁担也压不出他屁来,被他拿过一把铁钳,拧得那通身上下就是生了无数扭紫葡萄,哭叫“救人”,令人不忍闻之于耳。

  这般声势,怎瞒得住那狄婆子?狄婆子听得狄希陈号啕叫唤,对狄员外道:“陈儿断乎被这恶妇打死,你还不快去救他一救!”狄员外道:“一个儿媳妇房内,我怎好去得?待我往他门外叫他出来罢。”

  及至狄员外走到那里呼唤,狄希陈道:“他不分付,我敢出去么?”狄员外道:“我又不好进屋里拉你,干疼杀我了!”

  只得跑去回狄婆子的话。

  狄婆子不由的发起躁来,嚷道:“我好容易的儿还有第二个不成!你们快抬我往他屋里去!”两个丫头把狄婆子坐了椅轿抬到素姐房中。狄婆子道:“你别要打他,你宁可打我罢!”

  素姐见婆婆进到房中,一边说:“我放着年小力壮的不打,我打你这死不残的!”一边将狄希陈东一钳,西一钳,一下一个紫泡。狄婆子看见,只叫唤了一声:“罢了!我儿!”再也没说第二句,直蹬了眼,扭青了嘴唇,呼呼的痰壅上来。

  素姐到这其间,还把狄希陈拧了两下。抬轿的丫头飞也似报与狄员外知道。狄员外也顾不得嫌疑,跑进屋里去,看了狄婆子这个模样,只是双脚齐跳,说道:“好媳妇!好媳妇!可杀了俺一家子了!”煎了姜汤,研了牛黄丸,那牙关紧闭,那里灌得下一时?流水差人往薛家去唤巧姐,刚还未曾进门,狄婆子已即完事。

  巧姐拉了素姐抬头,只说:“你还我娘的命来!我今日务不与你俱生!”素姐还把巧姐一推一攘的说道:“自有替他偿命的,没我的帐!”他绝没一些慌张。

  薛教授听见素姐拷打丈夫,气死婆婆,刚对了薛夫人说道:“这个冤孽,可惹下了弥天大罪,这凌迟是脱不过的!只怕还连累娘家不少哩!”往上翻了翻眼,不消一个时辰,赶上亲家婆,都往阴司去了。

  薛如兼正在丈母那里奔丧,听说父亲死了,飞似跑了回家。

  素姐乘着人乱,一溜烟走回娘家。薛夫人看见,哭着骂道:“作孽万刮的禽兽!一霎时致死了婆婆,又致死了亲父!只怕你也活不成了!”龙氏道:“没帐!一命填一命。小素姐要偿了婆婆的命,小巧姐也说不的替公公偿命!”

  薛夫人正皇天爷娘的哭着,望着龙氏哕了一口,道:“呸!

  小巧姐打婆骂翁的来?叫他替公公偿命!”龙氏道:“这是咱的个拿手,没的真个叫孩子偿了命罢?”薛夫人道:“你就不叫他偿命,可也情讲,难道合人歪缠?缠的人动了气才不好哩!

  累不着娘家罢了,要累着娘家,我只把你一盘献出去!”

  素姐到了这个地位,方才略略有些怕惧。各家都忙忙的置办后事,狄员外催着女儿巧姐回家与公公奔丧,薛夫人也再三催逼了素姐回去。

  至于丧间,素姐怎生踢蹬,相家怎生说话,事体怎样消缴,再听后回接说。

  第六十回 相妗子痛打甥妇 薛素姐监禁夫君

琴瑟静,藁砧柔,三生石上,一笑定河州:此言契洽两相投。姻缘不偶,恩爱总成仇。心似虎,性如牛,春山两叶,一蹙有吴钩。杀机枕上冷飕飕,才郎囚系,令正做牢头。

  ——《苏幕遮》

  狄员外将狄婆子抬回正寝,一面合材入殓,一面收拾丧仪。

  狄希陈被素姐用铁钳拧得通身肿痛,不能走动,里外只有一个狄员外奔驰。调羹披了头,嚎啕痛哭,只叫“闪杀人的亲娘”。

  相家大舅合大妗子、相于廷娘子都一齐来到,痛哭了一常相大妗子问说:“巧外甥没来么?外甥媳妇都往那去了?”

  调羹道:“巧姐姐刚才往他家去了。他公公也是今日没了。他爹催他家去奔丧。”大妗子说:“可也奇怪!怎么也就是这一会子没了?”调羹说:“也是为他闺女。听说他闺女气杀了婆婆,只说了两句话,就直蹬了眼,再没还魂。”相大妗子说:“怎么?咱家的闺女知道奔他公公的丧,他就不知道与婆婆奔丧么?见婆婆倒下头,倒跑的家去了!”

  小随童此时已经长成,起名“相旺”。相大妗子叫到跟前,分付说道:“你到薛家,你就说是我说,薛大爷没了,俺连忙打发姐姐家去奔丧,怎么把俺大嫂拦在家里,不叫回来与俺姑主丧?薛大娘怎么空活这们大年纪,不省的一分事!叫他即忙打发回来!”

  相旺出门走不上数步,恰好素姐被他母亲催赶的来了,此时头上还戴着花朵,身上还穿着色衣,进的门看见相大妗子,也不由的跪下磕了两个头。相大妗子骂道:“不吃人饭的畜生!

  你就不为婆婆,可也为你的爹!还亏你戴着一头花,穿着上下色衣!你合你家那小婆不省事罢了?你那娘母子眼看往八十里数的人了,也还不省事?你这贼野婆娘!你还我大姑子的命来!

  我不叫你上了木驴,戴上长板,我也不算!叫小陈哥来,脱了衣裳我看!我把你这狠奴才……我要不替狄家除了这一害,你那软脓匝血的公公汉子,他也没本事处治你!”素姐说:“大妗子,你好没要紧!各人家里的事,累着你老人家的腿慌哩!

  没的是我打杀俺婆婆了,用着我戴长板,上木驴?他冤有头,债有主的;他放着屋里小老婆争风吃醋的生气,你不寻着他替你大姑子报仇雪恨的,来寻着我!我可不是那鼓楼上小雀,耐惊耐怕的哩!脱不了你是待倒俺婆婆的几件妆奁,已是叫那贼老婆估倒的净了,剩下点子,大妗子你要,可尽着拿了去!俺待希罕哩么!”相大妗子道:“你看这贼臭老婆!我倒看外甥分上,且不打你罢了,你倒拿这话来压伏我!你婆婆放着大儿大女的,我来倒妆奁!我只问你:俺家人头里还好好的,怎么没多会子就会死在你的屋里?”素姐说:“大妗子,你也是那没要紧扯淡!谁家婆婆是不到媳妇儿屋里的?没的是我打杀他来?你告到官,叫仵作行刷洗了,你检验尸不的么?”相大妗子道:“我把你这贼佞嘴小私窠子……人家的婆婆都象活跳的进去,当时直挺挺的抬出来么?我不叫人检你婆婆,我只叫人验验你汉子的伤!”素姐说:“没的扯那精臭淡!俺两口子争锋打仗,累的那做妗子的腿疼么?可说我让你骂了好几句了,你再骂,我不依了!半截汉子不做,你待逼的人反了是好么?”

  相大妗子道:“我岂止骂你!我还待打你哩!”一把手采了他的髻,握过头发来,腰里拿出一个预备的棒椎就打。

  相于廷娘子合相旺媳妇见相大妗子有些招架不住,假说解劝,上前封住素姐的手。相大妗子拿着棒椎,从上往下的打个不数。素姐起初还强,渐次的嘴软,后来叫那妗子象救月儿一般。自从进门这几年也并不知唤那公婆一声,直待此时被相大妗子打的极了,满口叫道:“爹,快来救我!刘姐,你快来拉拉!狄周媳妇儿,你是好嫂子人家,你来劝劝!妗子,你不认的我了么?我是你亲亲的外甥媳妇儿,我是你外甥闺女的大姑子。妗子,你忘了么?”又叫狄希陈道:“你好狠人呀!你过来跪着咱妗子罢!”又对着相于廷娘子道:“你婶子咱妯娌两个可好来,你就这们狠么?”

  素姐口里一边叫救,相大妗子一边打,也足足打够二百多棒椎,打的两条胳膊肿的瓦罐般粗抬也抬不起来。这当家子那一个不恨他,痛如蛇蝎。从天降下这们一个妗子,不惟报了大姑子的仇,且兼泄了众人的恨。

  见打的够了,狄员外远远的站着说:“你妗子看我的分上,你且饶他罢。”狄希陈又久已跪在跟前,声声只说:“妗子,你只可怜见我罢!俺娘只我一个儿,妗子也只我一个外甥。妗子去了,我这只是死了!”相大妗子道:“没帐!我还待叫他活哩么?我也不合他到官,叫他丢你们的丑。我只自家一顿儿打杀他!他娘家不说话便罢,但要说句话,我把他这打翁骂婆,非刑拷打汉子,治杀了婆婆合他自己的爹,我叫他娘母子合两个兄弟都一体连坐哩!”

  狄员外合狄希陈又再三讨饶。相于廷娘子见他够了,方才也妆说分上。相大妗子也便说道:“贼小私窠子!你说我是不打了么?我是胳膊使酸了,抬不起来。我到你婆婆的一七,我拿到你婆婆的灵前,又是这们一顿,出出俺大姑子的气!你说往你娘家躲着,你薛家有几个人?俺相家人多多着哩!我杖把扫帚的领上二、三十个老婆寻上你门去,我把那姓龙的贼臭小妇也打个肯心!”

  素姐见住了手,那嘴又哓哓的硬将上来,说道:“我从来听见人说:打杀人偿命,气杀人不偿命。我就算着是气杀了婆婆,也到不得偿命的田地;只怕你平白的打杀我,你替我偿命哩!”相大妗子道:“他既是叫我偿命,我为甚么叫他自家好死?我不如一顿打杀他,合他对了不好么?”提了棒椎,又待赶撏采。相于廷娘子推着素姐道:“嫂子,你还不住屋里去哩?”他才喃喃喏喏的口里啯哝,喇喇叭叭的腿里走着;走到房里,使了小玉兰来叫狄希陈往房里去。

  狄希陈听见来叫,就似牵瘸驴上窟窿桥一般,甚么是敢动?

  相大妗子道:“还敢不省事!他不在外头守灵,往屋里守着你罢!不许进去!谁敢来叫!小奴才!快走!我拧你的狗腿!”

  玉兰回去,素姐也只得敢怒而不敢言。狄员外合家大小没有一个不感激相大妗子替他家降妖捉怪。相大妗子理料着,调羹收拾衣衾与狄婆子装裹,狄员外同相栋宇外边看着合材,相于廷陪着狄希陈守灵回礼。

  直乱到四更天气,方才将狄婆子入在材内。相大妗子婆媳大哭了一场,回去自己家内,约道明日绝早再来;又再三的嘱付狄希陈,叫他别进自己房去,防备素姐报仇。

  再说素姐被他妗母痛打了一顿,回到自己房中,这样恶人凶性,岂有肯自家懊悔?又岂是肯甘心忍受?原算计叫狄希陈进去,把那一肚皮的恶气尽数倾泄在他身上。不料得了妗母的大力,救了这一个难星。待要自己赶来擒捉,一来也被打得着实有些狼狈,二来也被这个母大虫打得猥了。他虽前世是个狐精转化,狐狸毕竟也还怕那老虎。但只那狐狸的凶性,岂有肯甘吃人亏的?见那狄希陈叫不进去,自己且又不敢出来,差了小玉兰回家,要调了龙氏统领了薛三槐、薛三省两个的娘子,并薛如卞媳妇连氏齐来与相栋宇婆子报仇;若再得薛夫人肯来,将那老命图赖,更是得胜的善策。

  玉兰回家,不敢对了薛夫人直道,悄悄的与龙氏说了。龙氏知道相栋宇的婆子把素姐下狠的打了一顿棒椎,且不去哭那薛教授,狠命的强逼薛夫人,又催促薛如卞媳妇并两个家人娘子,连自己五人,都要拿了柴头棒杖,赶来狄家回打相栋宇娘子。薛夫人道:“要去,你们自去,我是断不去的!我怕巧姐看了样,呕气杀我,我还没个娘家的兄弟媳妇与我出气哩!平白地当时气死婆婆,又搭上自家一个老子,叫他一些无事,只怕也没有这般天理!打顿儿也畅快人心!”龙氏道:“娘既不去,我四个自去。好歹我替闺女报了仇来。”薛夫人道:“极好,极好!我不拦你。”

  龙氏当真叫连氏点起丫头仆妇,就此兴兵。连氏道:“我这不敢从命。公公热丧在身,不便出门。别说娘不去,就是娘去,我也是要拦的。”龙氏道:“你不去,罢!我希罕你去!

  你那摇头扭脑,纽纽捏捏的,也只好充数罢了!薛三槐媳妇合薛三省媳妇子,咱三个去!——你弟兄三个跟着我同走。”薛三省娘子道:“龙姨,你自己去罢,俺两个势力不济,打不起那相大娘。要是相大娘中打,可俺素姐姐一定也就自己回过椎了,还等着你哩?”

  龙氏哭道:“你好苦呀!婆婆家人合你为冤结仇,连娘家的人也都恨不的叫你吃了亏!你可怎么来?只怕你抱了人家孩子掠在井里了!”嚎天震地的哭了一阵,噙着泪缩嗒着向着薛如卞、薛如兼道:“你两个看你爹的分上,你跟着我,咱到那里合他说三句话。你一个一奶同胞的姐姐叫人打这们一顿,你没的体面好看么?我一个老婆家待怎么?我全是为你两个怕人笑话。一个姐姐叫人打得恁样的,你要不出头说两句话,你到明日还有脸往学里去见人么?”薛如卞道:“他要不是我的姐姐,他把我一个旺跳的爹两场气气杀了,我没的就不该打他么?

  这是俺不好打他,天教别人打他哩!”龙氏道:“哎哟!你小人儿家只这们悖晦哩!你爹八十的人了,你待叫他活到多昝?

  开口只说是他气杀了他;要不气杀他,没的就活到一百?”薛如兼道:“你这们望俺爹死,亏他气杀了;他要不气杀爹,你也一定就烧个笊篱头子了!”

  龙氏见央人不动,只得又大哭起来,哭道:“不睁眼的皇天!为甚么把孩子们都投在我那肚子里头?叫人冷眼溜宾的!

  我又是个女流之辈,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能说不能行了!

  皇天呀!我要是个人家的正头妻,可放出个屁也是香的,谁敢违悖我!皇天呀!”哭个不了。再说薛夫人合薛如卞弟兄三个并家中一切上下的人各人忙乱正经的事,凭那龙氏数黄道黑的嚎丧。小玉兰等得龙氏住了喉咙,问道:“怎么样着?去呀不去?我来了这们一日,去的迟了,俺姑又打我呀。”龙氏道:“你去罢,合你姑说,你说娘家的人俱死绝了,没有个人肯出出头的,叫他死心塌地别要指望了。”

  小玉兰回家,把前后的话通长学了,给了素姐一个闭气。

  挣挣的待了半会子,骂道:“他们既死绝,不来罢了,没的你也使钉子钉住了,待这们一日?我拿着你这淫妇出出气罢!”

  跳起来,那身上害疼,怎么行动;扎挣着去取鞭子,那两只胳膊甚么是抬得起来,只得发恨了一造罢了。那小玉兰没口的只替相老娘念佛。

  素姐心里还指望狄希陈晚上进房,寻思不能动手打他,那牙口还是好的,借他的皮肉咬他两口,权当那相大妗子的心肝。

  不料狄员外同了他在那里守灵,连相于廷也不曾家去,陪伴宿歇。等到灯后,不见狄希陈进房,使了小玉兰出来叫他。狄希陈道:“我在此守灵哩。爷爷与相大叔俱在这里,我怎好去的?

  等有点空儿,我就进去。”

  玉兰回去学说了。素姐骂道:“我叫你这没用淫妇总里死在我手!难道我的胳膊就整辈子抬不起了!你拉了他来不的么?”小玉兰道:“俺爷爷合相大叔都在那里,我敢拉他么?”素姐说:“我叫你由他!我只叫你死不难!”随自己出去,悄悄叫道:“你来,我合你说甚么。”

  狄希陈听得是素姐来叫,即刻去了三魂,软化了,动弹不得。相于廷黑地里摸将出来,对了素姐的脸,悄悄说道:“孝子是不敢进房的,你自己往屋里挨疼去罢。”素姐方知不是狄希陈,骂了几句“砍头的”,去了。

  次日清早,相大妗子合相于廷娘子又都早来奔丧。相大妗子问狄希陈道:“你媳妇儿怎么不来接我?嗔我打他么?着人叫他去!”

  狄周媳妇连忙答应,说是:“害身上疼,还没起来哩。”

  相大妗子混混着也就罢了。

  相于廷娘子悄悄问他婆婆说:“我只说娘不知道,往屋里偷看他看去?”相大妗子答应了。

  相于廷娘子进到房里,望着素姐道:“怎么还不起来?打的伤了么?”素姐说:“你是好人么!叫人这们打我,你拉也不拉拉儿!”相于廷娘子说:“我拉你做甚么?累你气杀俺姑娘的好情哩?”素姐说:“连你也糊涂了!他屋里放着小老婆,他每日争风生气的,你不寻他,拿着我顶缸!你们也把那淫妇打给他这们一顿,我也不恼。”相于廷娘子道:“那么,他只没敢气着俺姑娘哩。他要欺心,怕他腥么?不打他!嫂子,你别怪我说,你作的孽忒大,你该知感俺娘打你几下子给你消灾,要不,天雷必定要劈。”素姐道:“狗!天雷劈杀了几个呀?

  你见劈的怎么模样?”相于廷娘子道:“你说没有劈的,咱家的尤厨子是怎么来?”素姐说:“你知道他是劈来没?只怕是爷儿们把他打杀了,怕他家要人,只说是雷劈了,也不可知的事哩!”相于廷娘子道:“你说的是甚么话!他合他有仇么?

  打杀他!亏了没有巡视的在跟前!”素姐说:“怎么?巡视的在跟前才好哩,叫他替尤厨子偿了命,我才喜欢哩!”相于廷娘子道:“你休胡说!扎挣着起来替娘陪个礼,我劝着娘万事俱休的。姑娘已是没了,打造子没的还会活哩?”

  素姐伸出胳膊,露出腿来,打的象紫茄子一般肿的滴溜着,说道:“你看,可怜杀人的,这怎么起的去?”相于廷娘子道:“罢呀!你就起不去哩!象狄大哥叫你使铁钳子拧的遍身的血铺潦,他怎么受来?”素姐道:“你见来么?”相于廷娘子道:“我没见,你小叔儿没见么?”素姐说:“好贼欺心大胆砍头的!从几时敢给人看来!我这真是势败奴欺主的!罢呀怎么!

  浑深我还死不的,等我起来看手段!”

  相于廷娘子也只当玩说了这几句,原来替狄希陈降了无穷的大祸。那一遭被素姐使鞭子打的,浑身紫肿,脱与他娘看了一看,素姐知道了,夜间又另打了够三百,发放过,再要叫人看见伤痕,许说要从新另打。

  却说狄希陈自从娶了这素姐的难星进宫,生出个吉凶的先兆,屡试屡应,分毫不爽。若是素姐一两日喜欢,寻衅不到他身上,他便浑身通畅;若是无故心惊,浑身肉跳,再没二话,多则一日,少则当时,就是拳头种火,再没有不着手的。一日,身上不觉怎么,止觉膝盖上的肉战,果不然一错二误的把素姐的脚了一下,嘴象念豆儿佛的一样告饶,方才饶了打,罚跪了一宿。恰好这一日身上的肉倒不跳,止那右眼梭梭的跳得有二指高。他心里害怕,说道:“这只贼眼这们的跳,没的是待抠眼不成!”怀着鬼胎害怕。到了黄昏,灵前上过了供,烧过了纸,又同他父亲表弟睡了。相大妗子娘媳两个已早回去了。

  狄希陈心中暗喜,说道:“阿弥陀佛!徼幸过了一日!怎么得脱的过,叫这眼跳的不灵也罢。”

  次早三日,请了和尚念经,各门亲戚都陆续到来。狄希陈收着几尺白素杭绸,要与和尚裁制魂幡,只得自己往房中去龋素姐一见汉子进去,通似饥虎扑食一般,抓到怀里,口咬牙撕了一顿,幸得身子还甚狼狈,加不得猛力。他那床头边有半步宽的个空处,叫狄希陈进到那个所在,门口横拦了一根线带,挂了一幅门帘,骂道:“我只道一世的死在外边,永世不进房来了!谁知你还也脱离不得这条路!这却是你自己进来,我又不曾使丫头去请,我又不曾自己叫你,这却是天理报应!我今把你监在里边,你只敢出我绳界,我有本事叫你立刻即死!打的有伤痕,你好给你表弟看。这坐监坐牢的,又坐不出伤来!”

  狄希陈条条贴贴的坐在地上,就如被张天师的符咒禁住了的一般,气也不敢声喘。狄员外等他拿不出绢去,自己走到门外催取,直着喉咙相叫,狄希陈声也不应。狄员外只得嚷将起来。素姐说:“不消再指望他出去,我送他监里头去了。”狄员外随即抽身回去,心里致疑道:“陈儿却往何处去了?这等唤他不应?媳妇又说把他送在监里去了,那里有甚么监?这话也令人难解。”一面将自己收的白绢取出来用了,也且把那送监的话丢在一边。

  住了一大会,和尚们请孝子去榜上佥押、佛前参见,那里寻得见那孝子?又歇了一会,亲戚街邻络绎的都来掉孝,要那孝子回礼,那里有那孝子的踪影?到他房里找寻,并不见去向。

  狄员外着起极来,又叫人去问。素姐回说道:“我已说过,不消指望他出去,我已送他在监里了。只管来皮缠则甚?”

  狄员外纳闷不已,等到天晚,僧人散了,掌灯已后,亦不见狄希陈出来烧纸哭临。相家一户人等都已回家去讫。

  且莫说狄员外儿子不知下落,这一晚眼不合,足足的醒了一宵。却说狄希陈在那监里坐了一日,素姐将他那吃剩的饭叫小玉兰送进两碗与他吃了。那原是他放马桶的所在,那狄希陈的拉屎溺尿倒是有处去的。到了临睡的时节,狄希陈问说:“这天已夜深了,放我出去睡罢!”素姐骂道:“作死的囚徒!

  你曾见监里的犯人,夜间有出去睡的么?我还要将你上柙哩!”

  叫小玉兰掇了一根凳子进去。叫狄希陈仰面睡在上头,将两只手反背抄了,用麻绳线带胸前腰里脚上三道绳带连凳捆祝狄希陈蚊虫声也不敢做,凭他象缚死猪的一般,缚得坚坚固固的。

  然后叫玉兰暖了一壶烧酒,厨房里要了一碗稀烂白顿猪蹄,大嚼了一顿,然后脱衣就寝。

  狄希陈一夜虽比不得那当真的柙床,在这根窄凳上捆得住住的,也甚是苦楚了一夜。到第二日清早,方才放了他起来。

  恰好相大舅、相于廷、相大妗子、相于廷媳妇并崔家三姨都接次来到。狄员外说不见了狄希陈,个个惊异,人人乱猜。相于廷道:“他既说送在监中,就问他监在那里。这有甚难处的事?

  待我去问他。我又不是大伯,他的房里,我又是进得去的。”

  相于廷凶凶的走到他房门口连叫着:“狄大哥哩?”不见答应,又进到他房中。素姐还挠着头,叉着裤。相于廷问说:“俺哥在那里?没见他的影儿。”素姐说:“贼砍头的!你昨日后晌唬我这们一跳,我还没合你算帐;你哥合你一处守灵,倒来问我要人?”相于廷道:“你说是送他在监,那监在那里?外边急等他做甚么哩,监在何处?快快的放他出来。”素姐说:“他监与不监,你管他做甚?你也要陪他坐监么?你娘打了我,你又来上门寻事!我揉不得东瓜,揉你这马勃罢!”看了一看,旁里绰过一根门拴,举起来就抿。唬的相于廷连声说道:“好嫂子,你怎么来,这们等的?”唬的脸焦黄的去了,对着众人学他那凶势,众人又嗔又笑。

  相大妗子道:“‘船不漏针’,一个男子人,地神就会吞了?拚我不着,恶人做到底罢!等我问他要去!”仍带着相于廷娘子、相旺媳妇走进素姐房内向他问道:“你把我的外甥弄到那里去了?快叫他出来!你不奔你婆婆丧罢了,你又把他的个孝子藏了!”素姐说:“你老人家可是没的家扯淡!你的外甥亲,如俺两口子亲么?他肚子底下两条腿,他东跑西跑的,我知他往那里去了,你问我要!”相大妗子说:“你自己对着公公说,已是把他送监里了。你就快说,是甚么监?是那里的监?”素姐说:“他只来这屋里寻。我说:‘我监着他哩!’这是句堵气的话,没的是真么?”相大妗子道:“怎么不是真?

  人都看着他进屋里来,都没见他出去,就不见了。他可往那里去?你们别要当玩,莫不他把这孩子弄把杀了,藏在那床底下柜里也不可知的!”将那床身的三个大抽斗扯出来,抽斗里没有;床底点灯照着,又没看见;开了他四个大柜里边,又没影响。

  相于廷娘子取笑道:“只怕狄大哥在这里头坐马子哩!我掀开帘子看看。”揭起帘来,恰好一个端端正正的狄希陈,弄得乌毛黑嘴的坐在地上。相于廷娘子劈面撞见了姑表大伯,羞的满面通红,也没做声,抽身出房去了。

  相大妗子晓的狄希陈在这里面;掀帘见了,相大妗子点头不住,长叹数声,连说:“前生!前生!”又说:“天底下怎么就生这们个恶妇!又生这们个五脓!”又照着狄希陈脸上哕了一大口,道:“他就似阎王!你就是小鬼!你可也要弹挣弹挣!怎么就这们等的?你如今还不出来,等甚么哩?”

  相大妗子见他不动,说道:“怎么?你是等他发放呀?”

  扯着他手往外拉,他扳着床头往里挣。相大妗子喝道:“你出来!由他!他要再处制你,我合他对了!”狄希陈说:“大妗子且消停着,他没分付哩。”

  相大妗子没理他,拉着往外去讫。气的个素姐挣挣的,一声也没言语。这也是古今天地的奇闻,出于这般恶妇,只当寻常的小事。

  以后不知还有多少希奇,再看后回演说。

  第六十一回 狄希陈飞星算命 邓蒲风设计诓财

崔生抱虎却安眠,人类于归反不贤:日里怒时挥玉臂,夜间恼处跺金莲。呼父母,叫皇天,可怜鸡肋饱尊拳!谁知法术全无济,受苦依然枉费钱!

  ——《鹧鸪天》

  却说相大妗子把狄希陈拉着往外拖,狄希陈回头看着素姐,把身子往后褪。素姐到此也便不敢怎么,只说得几声:“你去!

  你去!浑深你的妗子管不得你一生,你将来还落在我手里!”

  相大妗子毕竟把狄希陈拉出来了。狄员外是不消说得,相大舅终是老成,见了狄希陈也只是把头来点了几点,叹息了几声。惟有相于廷取笑不了,一见便说:“哥好?恭喜!几时出了狱门?是热审恩例,还是恤刑减等?哥,你真是个良民。如今这样年成,儿子不怕爹娘,百姓不怕官府的时候,亏你心悦诚服的坐在监里,狱也不反一反!我昨日进去寻你的时候,你在那监里分明听见,何不乘我的势力,里应外合起来,我在外面救援,岂不就打出来了?为甚却多受这一夜的苦?”狄希陈道:“毕竟我还老成有主意,若换了第二个没主意的人,见你进去,仗了你的势,动一动身,反又反不出狱来,这死倒是稳的!看你那嘴巴骨策应得别人,没曾等人拿起门拴,脚后跟打着屁股飞跑,口里叫不迭的‘嫂子’。这样的本事,还要替别人做主哩!”

  二人正斗嘴玩耍,灵前因成服行礼,方才歇了口。素姐自此也晓得这几日相大妗子日日要来,碍他帮手,也便放松了,不来搜索。过了一七,又做了一个道场,落了幡,闭丧在家。

  薛教授平日的遗言,叫说等他故后,不要将丧久停,也不要呼僧唤道的念经,买一块平阳高敞的地,就把材来抬出葬了。

  薛如卞兄弟遵了父命,托连春元合狄员外两个寻了几亩地,看了吉日出丧。狄员外与狄希陈俱一一的致敬尽礼,不必细说。

  出丧第三日,狄希陈也同了薛如卞他们早往坟上“复三 ”,烧了纸回家,从那龙王庙门口经过。那庙门口揭一张招子道:新到江右邓蒲风,飞星演禽,寓本庙东廊即是。

  狄希陈心里想道:“人生在世,虽是父母兄弟叫是天亲,但有多少事情,对那父母兄弟说不得、见不得的事,只有那夫妇之间可以不消避讳,岂不是夫妇是最亲爱的?如何偏是我的妻房,我又不敢拗别触了他的性子,胡做犯了他的条教,懒惰误了他的使令,吝惜缺了他的衣食,贪睡误了他的欢娱?我影影绰绰的记得《论语》里有两句说道:‘我竭力耕田,供为子职而已矣。父母之不我爱,于我何哉?’如此看将起来,这分明是前生注定,命合使然。这既是江右的高人,我烦他与我推算一推算。若是命宫注定如此,我只得顺受罢了,连背地里抱怨也是不该的了。”于是要邀了薛如卞兄弟同进庙去算命,说道:“我们这里打路庄板的先生真是瞎帐,这是江右来的,必定是有些意思的高人。我曾听说禽堂五星,又且极准。我们大家叫他推算一推算。”

  薛如卞起先已是应允了同去,转了念说道:“我还早到家去打点拜帖,好早出去谢纸,你自去叫他算罢。”果然作别散了。薛如兼在路上说道:“我们死了父亲,遭了这般大故,倒也该叫他算算体积咎,哥哥,你又不算来了。”薛如卞道:“我初念原要叫他算算。我忽然想道,那外方的术士,必定有些意思的人,算出他妻宫这些恶状,我们当面听了,甚么好看?

  所以我就转念回来。”

  狄希陈见薛如卞两个回去,只提自己进去,寻见了邓蒲风,让坐了吃茶。邓蒲风请问八字。狄希陈说:“是壬申正月二十日亥时生,男命。”邓蒲风铺了纸,从申上定了库、贯、文、福、禄、紫、虚、贵、英寿、空、红;又从子、午、卯、酉上定了杖、异、毛、刃,本生月上安了刑、姚、哭三星。壬属阳,身宫从杖上逆起,初一安在巳上;命宫从杖上起,本生时顺数至卯时安于辰宫;然后把这财帛、兄弟、田宅、男女、奴仆、妻妾、疾厄、迁移、官禄、福德、相貌都照宫安得停当;又定了大限、小限。邓蒲风方才逐宫讲说:“你这命宫里边,禄星入了庙,只吃亏了没有三台凤阁、八座龙楼的好星扶佐,有官不大,不过是佐二首领而已。财帛宫库星入垣,又别无凶星打搅。书上说道:‘库曜单行命定丰。’兄弟宫天虚不得地,兄弟寡招。田宅宫贵星入垣,田宅即是父母,主父母成家,立守祖业。男女宫印星不入垣,天异作祟,子孙庶出。奴仆宫寿星得旺地,大得婢仆之力。夫妻宫天空失陷,天毛天姚会合,主妻妾当权,夫纲失坠。书上说道:‘夫妻宫里落天空,静户清门起女戎;再合天姚并毛宿,打夫搅舍骂公公。’据这书内的言语,这尊夫人倒是着实难讲。疾厄宫红鸾失陷,一生常有泡肿溃烂之灾。迁移宫内紫微旺相,八座龙楼辅佐,宜于出外。

  这也是书上有的:‘行走宫中遇紫微,喜事相逢恶事稀,祸患灾星皆退舍,暂时亮翅贴天飞。’这十二宫里边,第一是这迁移宫好。你这一身的枷锁,着骨的疔疮,‘掉在灰窝里的豆腐’,缠缚的你动也动不得;你只一出了外,你那枷锁就似遇着那救八难的观音,立时叫你枷开锁解;那着骨的疔疮就似遇着那华陀神医,手到病除,刮骨去毒;那豆腐上的灰土就似遇着仙风佛气,吹洗的洁白如故,这一宫妙得紧。官禄宫贯星失陷,幸得有三台星在旁,官虽不显,不愁不是朝廷的命官。福德宫文星得乐地,一生安足,只吃了天哭作祟。书上也有四句:‘天哭遇文昌,强徒入绣房,福禄难消受,平空有祸殃。’外人只见你穿的是鲜衣,吃的是美食,住的是华屋,乘的是骏马,倒象你似神仙一般。谁知你这衣食房屋都被那天哭星浓浓的煎了几十瓮的黄柏水泡过,叫你自苦自知的,可惜了这文昌得地!

  相貌宫福星居旺地,这眉清目秀是不必说的。从这小限起月令,今年止有此月晦气,尊制一定是新丧了,丁的是内艰么?”

  狄希陈不晓得甚么叫是内艰,睁了眼,答应不来。邓蒲风问道:“这持的服是令堂的么?”狄希陈方才省的,答应说:“是。”邓蒲风又算道:“古怪!怎么当了这样大故,又有牢狱之灾?亏不尽有解神在宫,对宫又有龙德相临,遇过了,如今难星出度。”说得狄希陈毛骨悚然,一声也不敢强辨,只说道:“还有个女命,并烦与他算算。”邓蒲风道:“一定是令夫人的了。说来,待我仔细与你合一合。”狄希陈说道:“也是壬申,二月十六日,丑时。”

  邓蒲风也照常安了宫分从头解说:“命宫天贵星入垣,这是不消说有娘家的造化。财帛宫印星居旺,千斛金珠。兄弟宫寿星得旺,随肩兄弟多招。田宅宫天空失陷,父母不得欢心。

  男女宫红鸾失陷,子女艰难。奴仆宫天刃失垣,主仆离心。夫主宫贯星失地,杖星天毛天姚俱聚在一处,原来天生地设的降老公的尊造。据在下看,这个星宫,贯星是天上的贯星索,就是人间的牢狱,算相公的尊造有几日的牢狱之灾,我心里也不信,这等一位青年富贵的人,怎会到得牢狱里边?一定是被令夫人监禁了几日,这是有的么?”

  狄希陈红了脸,不肯招认。邓蒲风说道:“相公不要瞒我,杖星儿又不曾入庙,只怕这打两下儿,这是常常有的,脱他不过。毛姚两个孽星合了一处,平地风波,你就‘闭口深藏舌’。

  叫你‘祸从天上来’,好不利害哩!疾厄宫文昌居旺,一生无病,健饭有力,好一段降汉子的精神!迁移宫天异失陷,不利出行,路逢贼盗或遇恶人。官禄福德两宫都也平稳。相貌宫天虚入庙,主先美后陋,还有残疾。”狄希陈道:“据老丈这等说起来,在下的妻妾宫合该惧内,荆人的夫主宫应合欺夫,难道是天意凑合的?也偕得老么?”邓蒲风道:“如胶似漆,拆也是拆不开的。祸害一千年,正好厮守哩。”狄希陈道:“我可以逃得去么?”邓蒲风道:“天生天合的一对,五百年撞着的冤家,饶你走到焰摩天,他也脚下腾云须赶上。”狄希陈道:“这飞星如此,不知俺两个八字合与不合?”

  邓蒲风掐算了一会,说道:“你二人俱是金命,这五行里面,只喜相生,不喜相克。这虽然都是金命,二命相同,必然相妒。即如一个槽上拴两个叫驴,都是一般的驴子,便该和好才是,他却要相踢相咬。他那两雄就便较个强弱,或是平和了便罢。你是一雄一雌的相斗,天下自人及物,那有个雌败雄胜的理?所以自然是你吃亏。相公,你听我劝你:你的五星已注定,是该惧内的。今看两个的八字,又是个元帅的职分,你安分守命,别要再生妄想了。”狄希陈道:“老丈原说是禽堂五星,烦你再与我两人看看,禽是甚么?只怕禽还合的上来。也不可知。”邓蒲风又掐指寻文了一会,说道:“了不得,了不得!这你二人的禽星更自利害!你这男命,倒是个‘井木犴’。

  这‘井木犴’是个野狗,那性儿狠的异常,入山擒虎豹,下海吃蛟龙,所以如今这监牢都叫是‘犴狴’。你是个恶毒的主禽,凭你是甚么别的龙,虎,狼,虫,尽都是怕你的。谁想你这个令正,不当不正,偏生是一个‘心月狐’。这‘井木犴’正在那里咆哮作威,只消‘心月狐’放一个屁,那‘井木犴’俯伏在地,骨软肉酥,夹着尾淋醋的一般溺尿,唬这们一遭,淹头搭脑,没魂少识的,待四五日还不过来。请问是这等不是?若是这等的,这八字时辰便不差了;若不如此,便是时辰不正,待我另算。”

  狄希陈也不答应,只是点头自叹而已。邓蒲风道:“何必嗟叹?这是前生造就,腾挪不得的。除非只是休了,打了光棍,这便爽利。”狄希陈道:“我几番受不过,也要如此。只是他又甚是标致,他与我好的时候也甚是有情,只是好过便改换了,所以又舍不得休他。”邓蒲风道:“你又舍不得休他,又不能受这苦恼,只有‘回背’的一法,便好夫妻和睦,再没有变脸的事了。”狄希陈道:“怎么叫是‘回背’?既有这法,何不做他一做?但不知那里有会这法术的?”邓蒲风道:“在下就会。只是烦难费事,要用许多银钱,住许多日子,方才做得这个法灵。在下所以不敢轻许。”狄希陈道:“这约得多少日子,若干银两,便可做得?”邓蒲风道:“这事烦难多着哩,做不来的。”狄希陈道:“老丈,你试说一说我听,万一我的力量做得来也不可知。”邓蒲风道:“这第一件最要避人,防人漏泄,相公自己忖度得能与不能?第二要一个洁静严密的处所,你有么?第三得六七十金之费还不止,你有么?第四得令正我见一见,好寻替身演法,你能令我见么?第五要你两人的头发,体里大小衣裳,你能弄得出来么?第六我见过了令正,要寻这样一个仿佛的女人来做替身,你那里去寻?”

  狄希陈想了一歇,说道:“别的我倒也都不为难,只这个女人的替身,这却那里去寻?谁家的女人肯往这里来依你行法?”邓蒲风道:“这几件事惟独这女替身的事容易,只消包一个妓者就是了。只是适间说令正生得标致,这便得一个标致替身,务必要聘那名妓了,这包钱便用多了。若是那丑货的人,便能用得多少?倒只有一件至难的事,是得六十日工夫,这却万万不能的。”狄希陈道:“这六十日不过两个月期程,怎么倒不容易?”邓蒲风道:“我一个单身人,又不曾跟得小价,同一个女人静坐了行法,却是谁与我饭吃?拚差饿了六日罢了,六十日怎么饿得过?”狄希陈道:“这饭食不难,要肯做时,在下自然供备了。”邓蒲风道:"我一个行术的人,逐日要寻银钱养家,一日或赚一两、二两、五钱、七钱,阴雨风睛,截长补短的算来,每日一两是稳稳有的;若静坐这六十日,我倒有饭吃了,家中妻妾子女、父母兄弟吸这六十日风,不饿杀了?”

  狄希陈说:“这个我只得按了日子包你的罢了。”邓蒲风道:“若果能如此,这法便好做了。只是这包我的银子却要预先三日一送,不可爽约。那妓者的包钱,你自己支与他,这我却不管。”狄希陈俱一一应允;商议道:“就是你住的这个去处,又是个独院,住持的刘道士,我又与他相知,就借他的这房,不知可住得么?”邓蒲风道:“只要把门关闭的严密,也便罢了。”狄希陈道:“既是有了所在,别的挨次了做去便是。妓者这本镇上也有好的,寻也容易;要看荆人的时节,我等他回娘家去,约你去乘便一看;别的合用之物,你细细的开出单来,我好预备。”

  狄希陈就邀了邓蒲风回家待饭,吃完了,仍回下处,开出要用的物件,写道:“计开新巾一顶、新网巾一顶并金圈、小白布衫一件、大白布衫一件、紫花布道袍一件、绰蓝布单裤一腰、白布裙一腰、夹布袜一双、厢履一双、线带一副、红布棉被一床、青布棉褥红毡各一床、新枕一个、新铜面盆一个、新手巾一条、新梳栊一副、抿刷全、贝母人参黄连各四两、明净朱砂八两。每日三餐酒肉,足用。其余易得之物,随取随应,不可有误。”狄希陈俱一一应承。

  次日恰好素姐要回家去,狄希陈预先来与邓蒲风说了,约邓蒲风先在总截路口等候。邓蒲风果然从头至尾看了个透彻。

  邓蒲风肚中喝采,暗说:“怎么如此一个美人,藏蓄恁般的狠恶?”看过,回了下处,适值狄希陈也来问信。邓蒲风道:“令正我倒看过了,只是这般一个美女,务必也要寻个象些模样的替身才好。这明水镇上,那有这样人?”狄希陈说:“这邪街上有一个魁姐,生的人才有八九分姿色,我去合他讲一讲,包他两个月;只不可说是用他演法,只合他讲包宿钱罢了。”大家都商议停当,狄希陈照单备完了衣巾等物,用十八两银、两套衣服,包了魁姐两个月。

  邓蒲风择看了“天德合”的吉日,结坛行法,七七四十九日,圆满法成。豫先送魁姐到坛与邓蒲风扮演夫妇替身。邓蒲风的包钱,狄希陈十日一送。教狄希陈托了事故不回家中,每七日一到房内,晚入早出,入则就寝,起即外出。若素姐有时性起,只是忍受,切不可硬嘴触犯,便一七和如一七,七七则和睦美好。狄希陈一一听信。

  恰好庄间狄员外大兴土木,创起两座三起高楼,狄希陈托了管理为名,陪伴父亲在庄居住,依了邓蒲风的指教,七日一回看望。庄上离家十五里路,每次等至日色将落的时候,方才起身;到家之时,已是一更天气。素姐虽然凶暴,毕竟是个少妇,到了七日不见男子,也未免就有人欲之思。况且素姐每与狄希陈行事之时,也照依似常人一般好的,只是有那“用人靠前,不用人靠后”的僻性,这是与人相殊的去处。又且庄上有的是那鸡蛋,多的是那烧酒,每次回家,狄希陈必定白煮十数个鸡蛋,携带一大瓶浓酾的烧酒,进到房中,看见素姐,一个丘头大惹,两只眼睛涎瞪将起来,乜乜屑屑的在跟前献那殷勤,把那鸡子一个个自己亲手剥去了外边的硬皮,就如那粉团玉块一般,盛在那碗碟之内,豫先叫小玉兰筛热了烧酒,拿到跟前。

  素姐被那酒香触鼻,欲火攻心,明知与狄希陈是前世冤仇,到此田地,不得不用他一用。既要用他,便也只得假他个颜色,吃完了酒,解衣宽带,素姐露出七日久渴的情怀,狄希陈使尽七日养蓄的本事,一夜之间,大约三次。这夜间快活,也还没有工夫,那有闲空且与狄希陈寻闹?黎明起来,素姐方待放下脸来,狄希陈已是抽头出去。狄希陈不知内中诀窍,只道当真法术灵奇,敬得那邓蒲风即如重生父母,再长爷娘。

  再说这个邓蒲风生得人物颇颇清秀,白脸黄须,一双好手,又穿着了狄家的一弄新制的衣巾,打扮的更加清楚。那个魁姐在风尘之中,怎得这样标致帮衬的孤老?每日三钱宿钱,衣服在外,饮食丰腴,有甚不足?又兼邓蒲风走方上的人,有两个上好奇妙的春方。(由于是系小说,恐以书中“春药妙方”为信,故,此处省去配方,以免祸及于人——以谅为谢!)魁姐模样算得标致,却是个十分的淫货,明水镇上若大若少的人物没有管起他一遭快活的。邓蒲风恃了这两件兵器,又兼没一些正经事干,在这空庙里与魁姐日夜干弄,把个魁姐制伏得即如孟获被孔明七擒七纵,倒心贴服。

  邓蒲风想得七七四十九日,渐次将满,又恐狄希陈的父亲知觉,与魁姐商议停妥,雇了两个驴儿,即如李靖携了红拂,一溜烟走了。走到王家营黄河崖上,恰好遇着他的江西乡里邹太常的三只大座船,搭在船里。忘八同了狄周空赶了一路,明知邓蒲风在那船上,问也不敢问一声,干看了一歇,回来了。

  忘八要兴词告状,只问狄希陈要人。张扬开去,传到狄员外耳中,一镇上的人只有向狄员外的,那有向忘八的?讲说着,狄员外赔了他一百二十两银子,打发忘八去了,幸得还瞒过了素姐,不使他知。

  狄希陈也还妄想素姐还要似那几日绸缪,也不枉丢了许多银子。谁知素姐淫兴已阑,欲火已灭,仍旧拿出那平日的威风,使出那习成的手段,竖了两道双舞剑的蛾眉,突了两只张翼德的暴眼,伸出那巨毋霸的拳头,变成那卢丞相的面色,依然打骂狄希陈,仍旧受罪,狄希陈又恼又悔。

  后来邓蒲风浪游到四川省城,却好狄希陈正署县印,街上适然撞见,差人捉拿,邓蒲风脱命逃走,遗下了些行李,差人交到,当官打开验看,不想这两个秘方用一锦囊包裹。狄希陈起先再三求他不与,一旦得入手中,甚是庆幸。方内药料俱是川中所有,依方修制,大有奇效。

  再说狄婆子临死头一年,分给了狄希陈十封银子,共五百两。狄希陈央邓蒲风行“回背法”,不算打发忘八的一百二十两,自己偷用过了一百五十两之数。狄希陈虽是个富家子弟,但不曾掌管银钱,那有这许多银子使用?却是倾了锡锭,将他母亲所分的银子,每封拆开,抵换了出来,封得如旧;素姐也不曾看出。

  但事终无不败之理,再听后回衍说。

  第六十二回 狄希陈诳语辱身 张茂实信嘲殴妇

群居戏谑总非宜,弄假成真动杀机。捏造诳言图得胜,几教夫妻蛇影殒娇姿!话入耳中应细想,再三沉潜据理好寻思。多少仓皇为孟浪,酿成一天奇祸悔难追!

  ——《定风波》

  天地间的恶物,若没有制伏他的东西,这恶兽逼人,岂还成个世界?猛恶莫如虎豹,谁知天生一种六駮出来。那六駮生的不大,相亦不凶,偏是那虎豹正在那里剪尾作威,一听见了他的声音,唬得俯伏在地,垂头闭眼,抿耳攒蹄,直待那六驳劈开胸脯,取出心肝嚼吃。那龙蛇蛟蜃只略略翻一翻身,那几千百顷的高岸,登时成了江湖,几千百万人家葬于鱼鳖。他只见了寸把长的蜈蚣,就如那蛐蟮见了鸡群的一样。那赖象就如山大的一般凶物,撞着不可意的人,把鼻子伸将开来一卷,往上一丢,跌成肉酱;偏是那小小的老鼠惯会制他,从他那鼻孔中走到他脑袋里面,叨吃他的脑髓。于是凡见了地上有个小小窟窿,把那蹄来踏住了窟窿,动也不敢一动。蝎子是至毒的东西,那蝎虎在他身边周围走过一圈,那蝎子走到圈边,即忙退缩回去,登时就枯干得成了空壳。坚硬如铁的磁石,被那米星大的金刚钻,钻得飕飕的风响。天下那不怕天不怕地的汉子,朝廷的法度丢在脑门后边,父母的深恩撇在九霄云外,那公论清议只当耳边之风,雷电鬼神等于弁髦之弃;惟独一个二不棱登的妇人制伏得你狗鬼听提,先意承志,百顺百从。待要指出几个证来,挂一漏万,说不尽这许多,且只说一两个大来历的:汉高祖是个皇帝老官,那样的英雄豪杰,在芒砀山中连一个“白帝子”都拦腰斩断,那个老婆吕雉便有多大的神通,在他手内,就如齐天大圣在如来手掌之中,千百个跟斗只是打不出去。象这样的皇帝车载斗量,也不止汉高祖一个。

  我朝戚太师降得那南倭北敌望影惊魂,任凭他几千几万来犯边,只远远听见他的炮声,遥望见他的传风号带,便即抱头鼠窜,远走高飞。真是个杀人不迷眼的魔王!怎样只见了一个言不出众、貌不惊人的令正就魂也不附体了?象这样的大将军,也不止戚太师一个。

  有一个高谷相公往省城去科举,从一个村中经过,天色已晚。要寻一个下处,再四没处可寻,只见那合村男女忙劫的不了,问其所以,都说:“这村中有一个乌大王的庙。这乌大王极有灵圣,每年今月今日要合村的人选一个美貌女子,穿着的甚是齐整,用笙箫细乐、彩轿花红送到庙里,与那乌大王为妻。

  那时正是乌大王成亲的吉日,所以合村之人,是男是女,俱要到庙中供应,所以没有工夫下客。”

  这相公闻知此事,说道:“待我也到庙中观看。”背了行李,走进庙中,只见庙中灯烛辉煌,酒筵齐备,一个十六七岁的美貌佳人先在那庙中伺候。

  大约有一更时候,乌大王将到的时节,众人俱渐渐的回避尽了。高相公自己一个走进廊下睡卧,且看果然有甚么乌大王走来。须臾,鼓打三更,只听得飒飒风响,自远至近,渐到庙来。只见前边摆列着许多头踏,又有许多火把纱灯;临后方是那乌大王,坐着八轿,穿着红袍玉带,戴着金幞头,由中门而入,大声说道:“怎得庙中有生人气?必有奸细潜藏,与我细加搜简!”只见一个鬼怪,一脚跨进廊内,旋即缩退出来,禀道:“有相公在内。”乌大王佯然不睬,竟到殿上。

  高相公也随即走堂中,说:“高某一介贫儒,赴省科举,路由于此。知大王今夕成亲,愿效宾相之力,以成佳礼。”那乌大王喜道:“既是文人,愿藉为礼。”高相公将那赞拜、合卺、牵红、撒帐之仪,甚是闲雅。

  礼成之后,乌大王与新夫人次序坐定,便让高相公隅坐俯觞。

  酒至半酣,高相公道:“小生携有鹿脯,可以下酒,愿献之大王。”乌大王喜允。高相公从廊下取出鹿脯,携了匕首,席上大刀阔斧,将鹿脯披切开来,与乌大王随切随吃。

  高相公用心得久,眼看得专,趁乌大王取脯之时,将那匕首照着乌大王的手尽力使那匕首一刺,正中右手。乌大王嗡得一声,一阵狂风,不知所往。

  高相公见乌大王与那班群妖诸怪绝无踪影,挑明了灯烛,将那余剩的杯盘从新的大嚼,一面问那女子的来历。他说是邻村庄户之家,一来也是轮该到他身上合做乌大王的夫人,二则也因是继母贪图众家的六十两财礼,情愿卖到死地:“今得相公救了性命,真是重生再长,感激不尽!”

  高相公吃到五更将尽,只见合庄的男子妇人,都顶香烛纸马,来与乌大王庆贺新婚。进得殿是,那还有甚么乌大王?单只有一个乌大王的夫人坐在上面,高相公坐在旁边。那新夫人的父母亲戚也都在内,问那乌大王的去向。那新夫人备细将那夜来之事告诉了众人。众人都一齐抱怨起来,说道:“这乌大王是我这几庄的福德正神,保护我们庄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你怎将我们的尊神杀害?”且是那新夫人的父母埋怨道:“我的女儿已是嫁了乌大王,这乌大王即是我的女婿,你如何将我女婿杀了?况且这六十两聘礼,我已使去许多,那里得来赔补?”

  众人都要打。那高相公道:“你这些愚人,我且不与你讲理。你们汹汹的要来打我,你们试想一想:那个乌大王,你们怕他如虎,情愿一年一个把自己的女儿都送了与他。我连一个乌大王都把他拿来杀了,叫他把这个女子都不敢领去,我岂是怕你们这些人的?你们快快的收了兵,不要惹我性起!我们大家跟了这条血迹去寻那乌大王,看他死与不曾。死了便罢,不曾死,爽利结果了他!”

  内中有几个省事的老人家说道:“这乌大王在我们这几个村中,轮流了每年要一个夫人,也有了十多年了。看来也不是个正神,必定是个妖怪。只是我们奈何不得他,只得受他的罢了。今得这位相公替地方除了这害,你们倒不知感,还要无礼起来,却是何道理!况且看这血迹,想是也伤得重了,我们作急极的各人持了兵器,跟了这位相公,顺了血迹,自然寻着他的所在。”

  那新夫人的爹叫是郎德新,母亲暴氏,一齐说道:“你们要寻乌大王,与我女儿同去。如乌大王尚在,还把女儿送了与他,这六十两财礼,是不必提了;如没有了乌大王,等我另自嫁了女儿,接了财礼,尽多尽少,任凭你们拿去,千万不可逼我赔你们的银子。”又是那几个老人家,一个叫是任通,一个叫是曾学礼,一个叫是倪于仕,三个都说那新夫人父母的不是,说道:“你收了六十两银子,卖那女儿,你原也不是人了。幸得你女儿不曾被乌大王拿得去,你该千欢万喜才是。你倒狠命的还要把女儿送到妖精手里,你也不叫是郎德新,你真是‘狼的心’了!”

  但这个婆子古怪得紧:人间做母亲,再没有不疼女儿的,怎么这个狠婆娘,只是挑唆汉子卖弃了儿女,是何主意?那新夫人郎氏一边啼哭,一边对众人哭道:“他若是我的亲娘,你们便与他六百两、六千两,他也舍不得卖我到妖精手里;他是我的个后娘,恨不得叫我死了,省了他的陪送,他如何肯不撺掇?”众人道:“原来如此!真真是有了后母就有了后父!”

  任通等道:“你女儿不消同去,你只管使那六十两银子。这女儿我们另自有处,叫他得所;但与你恩断义绝,你两口子不要再来闲管!如今且不可误了正事,我们都去寻那乌大王,再作计较。”

  众人——也不下千数多人——都拿了长枪、朴刀、朽弓、败箭、短棍、长镰、双叉、扁斧,高相公寄放了行李,手执了匕刀。得了二十多里,寻到一座山上,深洞之中,里边睡着一个极大的雄猪,正在那里鼾鼾的掇气,见了一群人赶到,并了力猛然扑将出来。终是受伤太重,力量不加,被人一顿刺斫,登时死在地上。

  众人进他洞内搜寻,只是人骨如山,髑髅堆积。那连年取去的夫人,并无影响。那红袍是一领红草蓑衣,金幞头是一顶黄叶箬帽,白玉带是一条白草粗绳。

  众人放了一把火。烧了他的妖洞,把那口死乌大王八个人抬回庄上,用扛秤足足秤了三百六十斤,剥了皮,把肉来煮得稀烂,攒出钱来沽了许多酒,做的馍馍,请高相公坐了首位。

  倪于仕先开口说道:“郎德新受了银子,这女子已不姓郎,是姓‘猪’了。高相公从猪手里夺了回来,这女子也不姓‘猪’,却姓高了。我们主张众人做媒,就与高相公作妾何如?”众人都说:“极是!”

  那郎氏随即倒身下拜,称说:“若得相公收留,感恩不尽!”高相公说道:“我一贫如洗,尚无妻室,且说那纳妾的话?这不过是我无意中救人,何足挂意!”

  众人又再三撺掇,女子又再三不肯回他家去,高相公又不便带他同行。倪于仕家有寡母,将郎氏寄养倪于仕家,高相公中举回来,带了郎氏回去,成了夫妻。

  谁知这郎氏见了乌大王,唬得魂不附体;见了高相公,就如阎王降小鬼一样。高相公当了乌大王,偏会一刀刺死;当了那乌大王降伏的夫人,抖搜成一块,唬得只溺醋不溺尿。若不是后来撞见了一个吃生铁的陈循阁老替高相公把那夫人教诲了一顿,高相公几乎绝了血祀。

  但这样惧内的相公也比比皆是,不止高相公一人。从贵至贱,从上至下,可见天下那些红头野人,别再无人可伏,只有个老婆可以相制。

  却说那狄希陈的为人也刁钻古怪的异样、玩皮挑达的倍常,若不是这个老婆的金箍儿拘系,只怕比孙行者还要成精。饶你这般管教他,真是没有一刻的闲空工夫,没有一些快乐的肠肚,他还要忙里偷闲,苦中作乐,使促狭弄低心,无所不至。观他做小学生时节,连先生还要捉弄他跌在茅坑,这旧性怎生改得?

  年纪渐渐大了,越发机械变诈,无所不为。做秀才的时候,同了学官出到五里铺上迎接宗师,都在一个大寺等候,他悄地的把教官的马一蹬一蹬的牵到那极高的一座钟楼上面。宗师将近,教官正待乘马前迎,再四找寻,不见了那马。门斗寻到钟楼之上,那马正好站在那里。谁知那马上楼还见易,下楼却难,只得费了许多的事,雇了许多的人,方才把那匹马捆缚了四脚,扛抬得下来。那马又捆得麻木了四足,不能即时行动,宗师又来得至近,教官只得步行了数里。遍查不着这个牵马的人,谁知是这狄希陈的作用。

  一日,往学里去,撞见一个人拿了一篮鸡蛋卖,他叫住,商定了价钱,要把那鸡蛋见一个清数,没处可放。他叫那卖蛋的人把两只手臂抄了一个圈内,安在马台石顶上,他自己把那鸡蛋从篮中一五一十的数出在那人手抄的圈内。他却说道:“你在此略等一等,我进去取一个篮来盛在里面,就取钱出来还你。”他却从东边学门进去,由西边棂星门出来,一直回到家中。哄得那卖鸡蛋的人蹲在那里,坐又坐不下,起又起不得,手又不敢开,叫那些孩子们你拿一个飞跑,我拿一个飞跑,渐渐的引得那叫花子都来抢夺。只待得有一个好人走来,方替他拾到篮内。

  城里边有一座极大的高桥,一个半老的人,挑了一担黄呼呼稀流薄荡的一担大粪,要过桥来。他走到跟前,一把手将那挑粪的人扯住,再三叫他放了粪担,说道:“我见你也有年纪了,怎挑得这重担,过得这等的陟桥!你扯出担子来,我与你逐头抬了过去。”那人道:“相公真是个好心的人,甚是难为。

  但我这桥上是寻常行走的,不劳相公垂念。”狄希陈说:“我不遇见就罢了,我既是遇见了,我这不忍之心,怎生过得去?

  若不遂了我这个心,我觉也是睡不着的。‘老者安之’,我与你抬一抬,有何妨碍?”不由那人不肯,替他扯出扁担,安在筐上。那人只得合他抬了一筐过那桥去。他却说道:“你在此略等一时,我做一点小事便来。”抽身而去。哄得那人久候不至,弄得两筐大粪,一在桥南,一在桥北,这样臭货,别又没人肯抬,只得来回七八里路,叫了他的婆子来抬过那一筐去,方才挑了回家。

  夏月间,一个走路乏了的人睡在他门口的树下。他见那人睡得浓酣,轻轻的使那小棒抹了稠稠的人屎,塞在那人的鼻内。

  那人从梦中被那大粪熏醒转来,东看西看,南嗅北嗅,愈抽愈臭,那晓得人屎却在他鼻孔之中!

  学里先生鼻尖上生了个石疖,肿痛难忍。他看见说道:“这鼻上的疖子,有一样草药,捣烂了,敷在上面,立刻取效的,如何不治他一治?”学师道:“草药是甚名字?好叫人寻来。”

  他说:“门生家极多,门生就合了送来。”走回家去,把那凤仙花,恐怕那红的令他致疑,故意寻那白的,加了些白矾在内,捣烂了叫他敷在上头,就如那做弄程乐宇故智,染得个学师的鼻子紫胀得那象个准头,通似人腰间的卵头一样。晓得是被他将凤仙花来哄了,学师差了门斗与他说道:“狄相公送的敷药敷上,甚是清凉得紧,肿也消了十分之七,疼也止了。还求些须,爽利除了根,设酒总谢相公哩。”狄希陈口里答应,手里捣那凤仙花,心里想道:“人说凤仙花不论红白,俱能染上红色,原来却是瞎话。”捣完,交付门斗去了。

  次日,学师又差了门斗说道:“第二剂药贴上,即时全愈,师爷甚是知感,特备了一个小酌。请相公过去一坐。”狄希陈心中暗道:“虽然不曾捉弄得他,吃他一席酒,又得了这个单方,也不枉费心一场。”

  那门斗的“请”字儿刚才出声,狄希陈的“去”字儿连忙答应。换了一件新衣,即随了门斗前去。到了明伦堂上,门子说道:“相公在此略候一候,侍我传请师爷出来。”

  须臾,门子从里出去,又叫两三个门子进来,把仪门两角门都紧紧的关了。狄希陈也便有些疑心,问道:“如何大白日里关了门则甚?”门子道:“师爷的席面是看得见的东西,再要来一个撞席的,便就‘僧多粥悲,相公就吃不够了。”

  说话中间,学师从里面走将出来,狄希陈看见那学师的脸上血红的一个鼻子,情知这番捉弄不着惹出事来了。学师道:“你这禽兽畜生!一个师长是你戏弄的!这却拿凤仙花染红了我的鼻子,我却如何出去见人?你生生的断送了我的官,我务要与你对命!”叫门子抬过凳来,按翻凳上。时在初秋天气,还穿夏裤的时候,二十五个毛竹大板,即如打光屁股一般。打完,分付书办,做文书申报学道。

  狄希陈方才害怕,苦死央求。学师只是不允。直待狄员外备了一分极厚的重礼,自己跪央,方才歇手。虽然使肥皂擦洗,胰子退磨,也还告了两个多月的假,不敢出门。既是吃了这们一场大亏,也该把那捉弄人的旧性改了才是;谁知那山难改,性难移,“外甥点灯,还是照舅”。

  却说狄希陈有一个同窗叫是张茂实,素日与狄希陈彼此相戏。张茂实的妻家与狄希陈是往来相厚的邻居,没有丈人,止有丈母。张茂实的媳妇叫是智姐,狄希陈从小原是见过的。张茂实不曾娶智姐过门的时候,狄希陈时常与张茂实取笑,说与智姐常常苟且。虽是相戏,也未免说得张茂实将信将疑。及至智姐过了门,成亲之夜,确然处子,张茂实倒也解了这狐疑。

  一日,夜间大雨,清早开门,智姐的母亲在大门上,看了人疏通阴沟。狄希陈也站在自家门口,相对了智姐的母亲说话,彼此说起夜间的大雨。智姐的母亲说道:“后晌还是晴天,半夜里骤然下这等大雨,下得满屋里上边又漏,下边又有水流进来。闺女接在家中,漏得睡觉的所在也没有,只得在一合糜案上边睡了,上边与他打了一把雨伞,过了半夜,方才送他回家去了。”

  狄希陈听在肚里,恰好风波将起,事有因由。天晴了,狄希陈往园里去,劈头撞见张茂实走过,两个相唤了,也说下了这般骤雨。狄希陈随口应道:“正是,我与你媳妇刚刚睡下,还不曾完事,上面漏将下来,下边水以流到床下;你丈母替我们支了一合糜案,上边张了一把雨伞,权睡了半夜,送得你媳妇去了。”张茂实想道:“媳妇果然是昨日娘家接去,今早送回,一定是他看见了,故意取笑。”也不放在心上。及至回去,智姐张牙暴口的呵欠,张茂实道:“你夜间难道不曾睡着?这样的瞌睡困倦。”智姐道:“谁睡觉来?上面又漏,下边流进满地的水来,娘只得支了一合糜案,上边打了一把雨伞,蹲踞了半夜,谁再合眼来?”

  张茂实这个蠢材,你却也该忖量一忖量:妻子平日果否是这样人,再备问个详悉,动粗也不迟。他却不察来由,只听见这上漏下水,糜案打伞,合着了狄希陈的瞎话,不由分说,采将翻,拳舂脚踢,声声只叫他招承。

  这智姐从小娇生惯养,嫁与张茂实,拿着当刘瑾的帽顶一般看待,一霎间,这等摧残起来,张茂实惟恐当真做了忘八,看看打成人命。张茂实的母亲说道:“‘拿贼拿赃,拿奸拿双。

  ’你又不曾捉住他的孤老,你活活的打杀了媳妇,这是要偿命的!”张茂实把狄希陈与智姐两个的话告诉得分明,智姐方晓得是这个缘故。张茂实母亲道:“既然事有实据,你越不消打了,快着人去唤了你丈母来,三对六面的审问,叫他没有话说。”

  张茂实方才歇手,哄了智姐的母亲来到。跨进门来,看见智姐打得三分似人,七分是鬼,皇天爷娘的叫唤起来。张茂实骂道:“老没廉耻!老歪拉!你叫闺女养汉挣钱,你也替他盖间房屋,收拾个床铺,却如何上边打着伞,下边支着糜案就要接客?孤老也尽多,怎么偏要接我的同窗?”那丈母照着张茂实的脸“哕”的一声,吐了一口道:“见鬼的小忘八羔子!这一定是狄家小陈子的枉口嚼舌!这是我清早看着人通阴沟,他在他门口站着,我对他告诉的,他就绰了这个口气来起这风波。你且消停,我合那短命的算了帐,再来与你说话不迟。我叫你这贼杂种一家子与我女儿偿命不过!”他连忙回到家中,寻下了一根不大不小又坚又硬的榆棍安在手边,叫人只说是要与人成一宗地,央狄相公过去看看文书。狄希陈原是平日走惯的,绝不想到这里。

  这小智姐的母亲把狄希陈让到里面,关了中门,埋伏下女兵,棒椎一响,伏兵齐出,一边省问,一边捶楚。狄希陈自知罪过,满口求饶。打得“不亦乐乎”,方才放了他回去。狄员外问他所以,他回说:“我与同窗张茂实玩了两句,他护他的女婿,他把我哄到他家,一大些老婆齐上,打得我甚是狼狈。”

  狄员外虽是疼护儿子,想道:“断乎有因,待我自己到他家里问他个始末根由。”方到门口,只见张茂实的丈母怒狠狠的出来,要往女婿家去相打,见了狄员外,站住,一一告诉。狄员外只是满口求情,并没有护短之意。

  却说智姐的母亲复翻身跑到张家,扯住张茂实,碰头磕脑,挝脸挠腮,要扯他同到狄家对命。当不得张茂实的母亲贤惠,满口说他儿子的不是,再三向了亲家母面前伏礼,智姐的娘也便纳住了气,同了张茂实来到狄家。狄员外恐怕张茂实又来相打,藏住了狄希陈不叫出来,只是自家认罪。张茂实道:“我与狄大哥相好的同窗,原是玩戏惯的,只是他说的甚有的据;媳妇无心说出话来,又一一相同。你只叫出狄大哥来,同了我丈母叫他自己说是怎的。”

  狄员外只得把狄希陈叫得出来。张茂实见狄希陈被他丈母打得鼻青眼肿,手折腿瘸,从里歪拉着走将出来。见了张茂实,骂道:“你这疢杭杭子!你无般不识的龇着牙好与人玩,人也合你玩玩,你就做弄我捱这一顿打!你不是个人!”张茂实道:“我到做弄你?你几乎做弄我打死媳妇,这人命也还定不得是有是无哩!”狄员外道:“你这畜生!合人玩也要差不多的就罢,岂可玩得这般着相?你既说得甚有凭据,张大嫂无意中说得与你的话又相投,怎怪得张大哥疑心?只是张大哥该察一个详细,不该冒冒失失的就行起凶来。这再没有别说,只是我与林嫂子再三陪礼,央林嫂子转劝令爱,不要着恼。陈儿也被林嫂子打了这等一顿,也偿得令爱的恨了。趁我在此,张大哥过来,你也与令岳母陪个礼,大家和好如初,别要芥蒂。”

  张茂实果然与他丈母磕头礼拜了一顿。他的丈母倒也罢了,只是智姐嚎天痛哭,上掉抹头,饭也不吃,自己的母亲与婆婆再三劝解,同张茂实三个轮流昼夜看守,直足足的奈何了二十多日,方才渐渐的转头。张茂实还齐整摆了酒与他丈母媳妇递酒赔话。亏不尽打的那日,张茂实的母亲只是说儿子的孟浪不是,并不曾挑唆起事,所以智姐也还可忍耐。

  但吃了狄希陈这场大亏,后来曾否报复,且再看后回结束。

  第六十三回 智姐假手报冤仇 如卞托鹰惩悍泼

世路原宽,恶趣偏逢狭道,无那伤心图必报。谁知轵里人来到,借他刚剑,洒却吾怀抱。正得意徜徉,灾星突照,刑具备尝仍比较:幸有旁人相借箸,得脱解囹圄,有绣房飞鹞。

  ——《锦缠头》

  狄希陈被智姐的母亲林嫂子痛打了一顿,头一日还扎挣得起,到了第二三日,那被伤的所在发起肿来甚是苦楚,不能行动。素姐着实畅快,说道:“这伙尖嘴薄舌专好讲人闺门是非的汉子,怎得俱撞着这样一个林嫂子见教一场才好!相于廷专好使嘴使舌的说我,不知几时着了我手,也是这般一顿,方才解我积恨!”

  于是狄希陈睡在床,素姐不惟不为看顾,那打骂也还时常不断。智姐也被张茂实打得狼狈,卧床不起。幸有张茂实再三认错,满口赔礼,加意奉承,用心将养,智姐倒只有三分恼那老公,却有十二分恨狄希陈的做弄,千刀万剁,咒死骂生,茶饭中不住口,睡梦中不歇声,咒得那狄希陈满身肉跳,整日心惊,面热耳红,不住涕喷——那知都是智姐作念。

  过了几时,智姐当不起那丈夫自怨自艾,请罪负荆,渐渐消了积怒。世人曾有四句口号说得好:夫妻没有隔宿怨,只因腰带金刚钻。

  走到身上三扑辣,杀人冤仇解一半。

  所以夫妻和睦如初。狄希陈也久已平复,与张茂实两个依旧相好。

  再说张茂实读书不成,收拾了本钱要做生意,见得有一个亲眷,叫是宋明吾,原是卖水笔宋结巴的儿子。穷得度日不过,宋明吾的媳妇却卖了与人为妾。买他媳妇的那人,姓孟,号赵吾,邻邦新泰县人,是个纳级的挥使。这宋明吾挟制那孟指挥是个有禄人员,等他娶过门去,晚间孟指挥正待成亲,这明吾骑了孟指挥的大门,一片声的村骂。这孟指挥若是个有见识的人,为甚么拿了钱娶这活汉妻做妾?即是前边失了主意,待他来骂的时候,舍掉了这几两财礼,把这个老婆白叫他将了回去,这也就消弭了祸端。不意又被那宋明吾的一班伙党作刚作柔的撮合,故意讲和,又与了他四两银子。刚刚睡得两夜,十六日放告的日子,叫他在巡道手里尖尖的告上一状,说他奸霸良人妇女。巡道准了状,批在县里。

  那县官甚是明白,审出真情,把宋明吾问了招回徒罪,解道覆审。这孟指挥晦气已来,宋明吾邪运将到。孟赵吾道自己是个指挥,又道是供明无罪之人,戴着罗帽,穿了屯绢摆衣,着了皂靴。那巡道是个少年甲科,散馆的给事中转外,正是一团火烈的性子,见了这样妆扮,怒发冲冠,叫人扯毁衣裳,剥脱靴帽,把一部焌黑的胡子撏个干净,问了先奸后娶。除断还了那老婆,又断了三十两的宿钱给主,问革了指挥,重责了四十大板,登时弄得身败名灭,家破人亡,仅能不死!

  宋明吾把老婆叫人睡了几日,通常得了三十八两老银,依然还得了个残生的淫妇;把这断来的银两拿了,竟到南京,顿了几件漆盒、台盘、铜镜、铁锁、头绳、线带、徽扇、苏壶、相思套、角先生之类,出了滩,摆在那不用房钱的城门底下。

  这样南京杂货原是没有行款的东西,一倍两倍,若是撞见一个利巴,就是三倍也是不可知的。又兼他财乡兴旺的时候,不上几年,在西门里开了一座南京大店,赚得钱来,买房置地,好不兴喧。

  这张茂实每日在那镇中闲坐,百物的行情都被看在眼内,所以也要做这一行生理;收拾了几百银子,独上南京,回来开张贸易,不必细言。

  且只说南京有一个姓顾的人家,挑绣的那洒线颜色极是鲜明,针黹甚是细密,比别人家卖的东西着实起眼。张茂实托了在行的店主买了一套鲜明出色的裙衫,带了回家进奉那细君,做远回的人事,寻了善手裁缝做制精洁。次年元宵佳节,智姐穿了那套得意的衣裳,在那莲华庵烧香。恰好素姐不因不由的也到庵中,因是紧邻之女,又是契友之妻,都认识的熟,二人欢喜相见。住持的白姑子让二人方丈吃茶。

  素姐看见智姐的顾绣衫裙,甚是羡慕。智姐想起去年被狄希陈做弄,打了一顿,怀恨在心,正苦无路可报,眉头一蹙,计上心来,说道:“狄大嫂,你的衫裙做出不曾?怎还不见穿着?”素姐道:“这一定是张大哥自己到南京定做的。我那得有这等的衣服!”智姐道:“我家又素不出门,那晓得有这华丽的衣服?这还是狄大哥说起南京有这新兴的顾绣,与了八两银子,叫我家与他捎了一套,与这是一样花头,一般颜色。到家之时,把这两套裙衫都送与狄大哥验看,这是狄大哥拣剩的。

  狄大嫂,你如何说是没有?”

  素姐不听便罢,听得这话,真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不肯久坐,辞了智姐回家。智姐知他中计,也便辞了白姑子回去,只是“眼观旌旂捷,耳听好消息。”

  却说素姐回到房中,叫小玉兰各处寻那狄希陈不着,素姐自己走到他的书房,翻箱倒柜,无所不搜。幸得不曾搜出甚么细密东西,只拿了几封湖笔,要去画样描鞋;又将那大部的《太平广记》拿了几本,算计插针夹钱。房中寻下一切刑具,专候一个受苦受难的陈哥到家,便要三推六问。狄希陈正从外面回来,浑身肉颤,两眼如梭,刚刚跨进大门,一个铁嘴老鸹飞在上面,连叫数声,一泡大屎拉在头上,淋漓了一巾。进到自己院内,一个蜘蛛大网,不端不正罩在面上,他也晓得是要晦气临头。及至进房,那个女阎王已是在那里磨拳擦掌,专等施行。狄希陈看见娘子的气色不善,三魂去了六魂,五魄去了十魄。素姐说道:“你南京捎来的顾绣衣裳,放在何处?你不与我,更与何人?你快快拿出来便罢!可是孙行者说的有理:‘你若牙崩半个不字,我叫你立刻化为脓血!’”狄希陈虽是生长富家,却是三家村的农户,除了银钱,晓得甚么叫是顾绣,三头不辨两,说得象个挣头鸭子一般。素姐将狄希陈肩膊上两三棍,骂道:“你还不快快的与我?还要故意妆这忘八腔儿!”狄希陈道:“甚么叫是顾绣?可是甚么东西?你详细说个来历,好叫我照了路分寻思。你这凭空打个霹雳,我还不知是那里响哩!”素姐着实又是几下,骂说:“你‘蛇钻的窟窿蛇知道’,叫我说个来历!你那八两银子可是原与了何人?你央何人买来?两套之内你拣的那一套?你或见放在何处,或是与了你娘,或是与你那个奶奶,或是姑姑、妹妹、姐姐、姨姨、大娘、婶子,你可也说个下落。象个秦贼似的,没的我就罢了?你要不说,我还使铁钳子拧下你的肉来!你一日不拿出来,我监你一日;你十日不拿出来,我监你十日!你那妗子又一时到不得跟前,没人救你。”狄希陈道:“你是奶奶人家,你只可怜见,明白的说了,我照样买给你罢。”素姐道:“我只要那南京捎来的原物,我不要另买的!”一边把那书房里拿来的湖笔,拣了五枝厚管的,用火箸烧红,钻了上下的眼,穿上一根绳做成拶指,把狄希陈的双手拶上,叫他供招。

  拶得狄希陈乔声怪气的叫唤。又使界尺把拶子两边敲将起来。

  狄希陈道:“是我买得来了,我放在一个所在,你放了我,待我自己去取来与你。”素姐道:“你是哄我放你!你说在那里,我叫玉兰去龋如果见在,我放你不迟;你若是谎话,我又另用刑法。”

  狄希陈本等不曾买甚么顾绣,你叫他从那里说来?可怜诸般的刑具受过,无可招成,果然晚间依旧送在那前日的监内,晓夜捆在那凳上,权当柙床。那正月中旬天气,尚在七九的时节,寒冷是不消说的。前次尚半饥六饿的与他饭吃,这番连牢食也断了他的。狄员外只是极得碰头磕脑的空躁,外边嚷叫,他只当是不闻。这般一个泼妇,又不敢进他房去。调羹是他降怕了的败将,只看见他就夹了尾巴飞跑。这素姐又甚是恶毒,一日一比,也就打得身无完肤。狄员外着了极,只得去央薛夫人来解救。薛夫人听见诧异,不敢深信,只得自来狄家看望。

  进他房去,果然狄希陈蓬了头,垢了面,真象个死罪重囚一般。

  薛夫人见了好生不忍,连忙叫狄希陈出来。谁知这个软监,虽没有甚么虎头门,谁知比那虎头门更自严谨,不奉了这个女禁子素姐的监牌,一步也是不敢动的。

  先时薛夫人也还壮健,又有薛教授这个老板,他还有些怕惧;如今薛夫人老憋的话也说不明白,又没了薛教授;那龙氏亦因没了薛教授的禁持,信口的把个女儿教道,教得个女儿如虎添翼一般,那里听薛夫人的解劝!还拿那言语冲撞薛夫人,说道:“人家两口子的事,那要做丈母的闲管!早是你这般护他,何不当初你嫁了他不好!”把个薛夫人气的只要昏去,使性回家对了薛如卞兄弟并龙氏三个告诉素姐这些恶行。

  薛如卞与薛如兼只是低了头不应。只有龙氏哓哓的说道:“他小两口合气,你老人家原不该管他。使十来两家银子捎了衣裳来,不给媳妇儿,给了别人,这还怪媳妇儿打么?”薛夫人瞅了他两眼,也没理他罢了。

  却说薛如卞低了个头,在他那房门口走来走去的不住,象心里想甚么的一般。原来素姐从小只怕鹞鹰,但凡行走,必定先要在那头上看得四下里没有鹞鹰飞过,方敢走动;如正走中间,猛然一个鹞鹰飞过,便就双睛暴痛,满体骨苏,就要大病几日。薛如卞密密的寻了一只极大的苍鹰,悄悄拿到狄家,背地后交与狄周媳妇,叫他不要与人看见,只等素姐与玉兰不在房里,将这鹞鹰暗自放在他的房中,不可令人知道。狄周媳妇岂是喜他的人,果然将那鹞鹰藏过,也与调羹说了;只不晓得薛如卞是何作为。

  等了一会,素姐果然叫玉兰拿着草纸跟了去上茅厕。狄周媳妇慌忙将那鹞鹰使衣服遮了,走到素姐门口,只见门是掩的。

  狄周媳妇把他房门推了一条缝,将衣裳遮的鹞鹰从门缝里放在他那房内,仍旧把房门与他关得严紧,真是神鬼不知。

  须臾,素姐解手回来,小玉兰推进门去,只见一个簸箕大的鹞鹰在房里乱飞。玉兰才叫得一声“哎哟”,素姐也刚跨进门去,那鹞鹰照着素姐劈脸一翅,飞出门去,唬的素姐锥的一声酥倒在地,去了三魂,散了九魄,一些不省人事。

  玉兰喊叫起来,狄周媳妇合调羹都连忙跑来,见素姐焦黄了脸,睡在地上,做声不出,问是怎么缘故。玉兰说:“我跟了姑茅厕回来,一个鹞鹰在屋里乱跳,我唬得叫唤了一声。俺姑才待进去,那鹞鹰照着俺姑的脸一翅子,飞出去了。”狄周媳妇道:“鹞鹰见开着门,屋里没有人,是待进屋里偷东西吃。

  怕他怎么?就唬的这们样着!”玉兰道:“那里开着门来!关得紧紧的。”狄周媳妇道:“你回时,这门还是关紧的么?”

  玉兰道:“可不这门还是关的哩。”狄周媳妇合调羹道:“这也古怪!若是个小雀儿,或者是打窗户棂子或是门槛子底下进去的;这鹞鹰比鹅还大,可是从那里进去的哩?就是个鹞鹰罢呀,怕他怎的?”玉兰道:“俺姑极怕鹞鹰,只见他一遭,眼珠子疼好几日,身上也不好一大场哩。”

  正乱哄着,素姐才还省过来。狄周媳妇扶他上在床上,只是叫头疼眼痛,身上酥麻。到了这等乱轰,狄希陈坐在那床头的监里,声也不敢做,张也不敢探出头来张一张。

  次日,素姐越发病得沉重,卧房里边平日害怕的一个鹞鹰飞出,也自觉甚是害怕。狄家叫人去请薛夫人来看他,薛夫人道:“我还少欠他的顶撞,再自家寻上门去?任他怎病,我是再不上他门的!”龙氏道:“既是娘不肯去,我去看他看罢。”

  薛夫人道:“小老婆上亲家门去,你不怕人轻慢,只管请行,我不管你!”龙氏喃喃呐呐的道:“怎么?大老婆头上有角,肚下有鳞么?脱不了小老婆长着个屄,没的那大老婆另长的是屌!开口就是小老婆长小老婆短的哩!不叫我去,罢!我叫他弟兄们去看他!”着人唤了薛如卞三弟兄来到,说叫他去看素姐。

  薛如卞道:“甚么贤惠姐姐,公爱婆怜,丈夫尊敬,我们做兄弟的走到那里,大家都见了欢喜,我们去的也有光彩;如今把一个丈夫囚禁在房,致得那公公在愁城里边过活,我是没有面目去的!”薛夫人道:“你们小伙子的脸厚,怕怎么的?

  你们看他看去。”

  薛如卞依了母命,走到素姐房中,只见素姐奄奄一息,病卧床中。问素姐道:“姐姐是因怎的就害起病来?”

  素姐把那房中飞出鹞鹰劈脸打了一翅的事告诉了一遍。薛如卞大惊诧异道:“怎便有如此等事!”着实嗟叹起来,意要流出几点眼泪,方可感动得他,心生一计,把他父亲想了一想,不觉伤痛悲酸。

  素姐问道:“你听见鹞鹰飞进房来,就这样怬惶,是为怎么?”薛如卞道:“我不为怎么。”口里说着,眼里还流痛泪。

  素姐说:“你一定有话说;你好歹与我说了便罢。”

  薛如卞只是待言不言的,薛素姐又只管催逼。薛如卞道:“我不忍合姐姐说。我只见古本正传上说:‘凡鹞鹰进房,俱是家亲引领外鬼,要来捉人魂灵,不出一月,便有死亡。’我因此痛忍不过,所以心酸。”素姐害怕道:“那书上曾说也还可救么?”薛如卞道:“那书上记的极多。只有一个唐肃宗的皇后,叫是张良娣,曾有鹞鹰飞进他宫去。叫钦天监占验是何吉凶,那钦天监奏道:‘这是先皇合皇太后因娘娘欺凌皇上,不孝祖宗,所以带领急脚鹰神,来取娘娘的魂魄。’张娘娘着实悔过,追思从前的过恶,在宫中佛阁前观音大士脚下忏悔罪愆,再也不敢欺凌夫主,许诵一万卷《药师佛经》,当晚得了一梦,说这欺凌丈夫合这不孝的大罪终不可赦,姑念改悔自新,彻回急脚鹰神,姑迟十年,再差内臣李显忠行刑显戮。就只这张娘娘还活了十年。别再没有活的之理。”素姐道:“虽是你姐夫我管教的略也严些,也还不算甚么难为他;就是公公婆婆,我骂几句也是有的,我也并没曾动手;倒是俺婆婆还打了我一顿鞭子,我不过咒了他些,我连手也没敢回。似我这样的媳妇也就罢了,没的就叫是堕孽?”薛如卞道:“那神灵看的真,咱自家做的不觉。姐姐,你快快祷告、忏悔,务要挽回过来!

  咱姐弟四个人,若姐姐有些好歹,叫俺们怎么过?”素姐说:“俺公公是不敢惹我的,我倒合他平似交儿,俺婆婆又没了,这是越发清净的;只是你姐夫,我不知怎么,只是恼他!”薛如卞故意说道:“俺姐夫已就不是人了,你只合他一般见识,是待怎么?这鹞鹰飞进卧房,我曾合他在书房里看那书上,他岂不知是极凶极怪的事?你是个人,可也该急速祈祷才是。怎么姐姐这们病着,他连守也不守,竟往别处去玩?这还有人气哩!姐姐,你只管合他一般见识哩!”素姐道:“他倒也没往别处去玩,我监着他哩。”薛如卞道:“怎么监着他?监在那里?”素姐道:“我这床脚头帘子里不是监么?”薛如卞一边说道:“瞎话!待我看看。”一手揭开门帘,只见狄希陈蓬头垢面,真象个活囚相似,坐在地下。

  薛如卞认了一歇,道:“呀!原来果真是俺姐夫!怎么这般模样?”叫他出来。他那里敢动,使手只指素姐。薛如卞问素姐道:“这是怎么话说?”素姐说:“这就是我监禁他的牢。

  也罢,既是神灵替你做主,你且出来罢。”

  狄希陈得了这句分付,方才敢从床脚后挪出帘来。到了亮处,薛如卞看了甚是惨人,又见他双眼血红,问说:“是害眼么?”狄希陈不敢答应。素姐说:“是我使烟薰的。”薛如卞问道:“夜间还放出来睡觉么?素姐说:“你见那监里的犯人放出家里去睡觉来?我每夜把他上在柙上。”薛如卞问说:“柙在那里?”素姐说:“就是这天井里那条板凳,叫他仰在上面,把手反绑在板凳底下,再用三道绳子紧紧的捆祝他还敢动得哩!”薛如卞问说:“他却怎么吃饭?”素姐说:“每日给他两碗饭吃,搭拉着他的命儿。”薛如卞问说:“却怎么解手?”素姐说:“递个破盆子与他,叫小玉兰替他端。”薛如卞问说:“这监够几日了?”素姐道:“怕不也有十来个日子。”薛如卞又问:“狄大叔就不寻他么?”素姐说:“他只好干疼罢了,他也不敢来我这太岁头上动土。”

  薛如卞想到狄希陈这等受苦的田地,不由得当真哭道:“姐姐没怪。我看你如此狠恶,天地鬼神都是震怒,特遣鹰神拿你,这断然忏悔不得的了!我合你姊弟分离只在目下。疼死我也!”素姐道:“好贤弟!我与你同父一母所生,你千万寻法救我!我自此以后,我也不骂公公,我也不再凌虐丈夫,你只是与我忏悔。”薛如卞道:“这只得请了三官庙陈道士来,叫他替姐念《药师经》,再三祈祷,央姐夫也替姐姐告饶。”素姐道:“三官庙陈道士一个男人家,我怎好自己参佛拜忏的?

  咱请了莲华庵白姑子来,一个女僧,我好守着他念经,倒甚方便。”薛如卞道:“白姑子不知会念《药师经》不会?”素姐道:“这《药师经》是他久惯念的,他怎么不会?”薛如卞道:“既是白姑子会念,倒也甚便。”素姐道:“兄弟,你就合他去讲讲:得多少日子?用甚么供献?咱好预备。”薛如卞道:“姐姐,你另叫人合他说罢;我合白姑子极划不来,年时,我往他庵里走走,他往外捻我,叫我臭骂了一顿,到如今,我见了他连话也不合他说句。”素姐道:“你不去,罢;我着薛三省媳妇子请他去,你到家就叫他来。”一边叫小玉兰舀水来与狄希陈洗脸;又叫他梳头,戴了巾帻,穿了道袍,穿着齐整,从新与薛如卞作揖。

  素姐又告诉狄希陈偷叫人往南京捎买顾绣衣裳,不拿到家来,不知与了谁去:“我倒也不图穿那件花皮,只怕他养女掉妇的,不成了人,所以只得管教他过来。那里知道这偏心的神灵爷,倒说我有不是了。象这们使十来两银子,不给自己媳妇穿,给了婊子,就不是我这们性子,换了别人,就是监不成,只怕也要打几下子哩。”

  薛如卞勉强为救狄希陈,合素姐说了些不由衷的假话。调羹合狄周媳妇方知薛如卞叫他送鹞鹰进去,原是为这个缘故;见果然放了狄希陈出监,又要请姑子念经忏悔,说报与狄员外知道。狄员外感之不尽,谢之有余,叫厨房快整杯盘,留薛如卞吃酒待饭,搬在素姐卧房桌上,狄希陈主席陪坐。

  狄希陈见素姐与了一二分温柔颜色,就如当初安禄山在杨贵妃宫中洗儿的一般的荣耀,不惟绝无愁怨之言,且并无惨沮之色。这岂不是前生应受的灾愆!薛如卞口中不言,心里想道:“一个男子,到这等没志气的田地,真也是玩顿无耻!死狗扶不到墙上的人,怎怪得那老婆恁般凌辱!”倒替他坐卧不安,勉强吃了些酒饭,辞了素姐起身。

  狄希陈送他出来,请见了狄员外,狄员外谢那薛如卞千万不尽;见了狄希陈,狄员外就如重生再见的一般欢喜,狄希陈却恬不介意。薛如卞仍到客位里坐了一会,献过了茶,方与狄员外作别回家,果然叫了薛三省媳妇来见。素姐叫去莲华庵请白师傅到家,有要紧事与他商量。薛三省娘子不敢怠慢,随即到了莲华庵中。恰好白姑子不在家里,往杨乡宦宅里宣卷去了。

  薛三省娘子来家回话,素姐见白姑子不曾请来,发了一顿暴躁,说薛三省娘子没用,该到杨家请他,赌气的叫狄希陈自去敦请。狄希陈道:“他在杨家内宅里边宣卷,我如何好进得去?我又合他家不甚熟识,这天已将晚,不如等他晚上回庵的时节,我自去请他来罢。”

  素姐大怒,一谷碌爬将起来,掐着狄希陈的脖子,就往那床脚后监里边推,骂道:“我要你这攮包杂种做甚!你不如还往监里坐着,免得我象眼中丁一般生气!”薛三省娘子道:“姐姐!快休如此!你想请姑子念经,是为甚么来?你还是这般性子!”

  素姐听说,方渐渐的消下气去,免了狄希陈坐监。看天色也将次晚上来了,薛三省娘子仍往莲华庵去请那白尼姑。

  至于来与不来,如何念经,如何忏悔,素姐果否改恶从善,俱在下回再为接说。

  第六十四回 薛素姐延僧忏罪 白姑子造孽渔财

恶人造孽眼无天,贯满灾生法网悬。

  展转脱身逃不去,馈央乡宦许多钱。

  屈作直,白为玄,是非淆混倒成颠。

  竿牍一函才递进,问官情面自周旋。

  菩萨持公道,阎王秉大权,

  虚灵正直无私曲,那个奸僧敢乱传?

  若使牒文通得到,发断阿犁一万鞭!

  薛三省娘子复到莲华庵中,待了不多一会,只见白姑子领着徒弟冰轮合杨家一个觅汉,挟着一大篮馍馍、蒸饼同到庵中。

  见了薛三省娘子,打问讯行礼。薛三省娘子道了来意。

  白姑子道:“若说狄大嫂请我,我极该就去。前向同张大嫂来庵里与菩萨烧香,好个活动的人,见了人又喜洽,又谦和,可是一位好善的女人。但他的兄弟薛相公,我合他有个嫌疑,只怕到那里撞见,不好意思。你到家问声,有甚么分咐,差人来庵里说罢。”薛三省娘子道:“这是俺姐姐请你,各门另户的,有甚么碍处?你只管去,不妨。俺家有三位哥哥,不知是那一个得罪与你?是为甚么起的?”

  白姑子道:“是你家的大相公,还合一位朋友,到我庵中。

  我正叫了个待诏剃头,我流水叫徒弟看茶与他吃了。我才剃完头,叫那剃头的与我取取耳。正取着,他一声骂那剃头的:‘贼光棍!贼奴才!这们可恶!你快快的住了饶打!’把个剃头的骂的挣挣的说:‘我怎么得罪来,相公就这们破口的骂我?’他说:“可恶!你还强嘴!我平生最恼的是那按着葫芦抠子儿的人,你为甚么拿着把小杓子掏那葫芦?’叫我又是那笑,又是那恼,说:‘该他甚么事?我为这两个耳朵聋聋的,叫他替我掏掏,又是按着葫芦抠子儿哩!’我就只说了这两句,没说完,他就秃淫秃歪的掘了我一顿好的。亏不尽那位同来的相公劝得他去了;从这一遭,他再也没来。我路上撞见,通常没合他作揖。”薛三省娘子道:“原来为这没要紧的事!你只管到那头,由他。他不往那头去,撞不见;就撞见,可这本乡本土的人,说开了话罢,这是甚么深仇么?咱同走罢。”

  白姑子道:“我本待不去,难为你这等请得紧。你先去着,我等明早自家到那里合狄大嫂说话罢。”薛三省娘子道:“这能几步子地哩?咱如今去走遭罢。”

  白姑子道:“好嫂子!这天多昝了?你俗人家黑晚的街上走就罢了,象俺这出家的女僧,夜晚还在街上,叫那光棍挟制着,不说是养和尚,就说是养道士,降着,依了他,还挤你个精光哩!如今咱这明水镇上还成个世界哩!”薛三省娘子道:“不怕!你跟着我走,没帐,没帐!撞见光棍,有我照着他哩。

  我要不使的他发昏致命,软瘫热化的不算!”

  白姑子被薛三省媳妇缠绕不过,只得叫徒弟看了家,两人同往狄家前进。来到门口,将好掌灯时候,进到素姐房中,见素姐云鬓蓬松,香腮消减,伏枕卧床,不能强起。相见让坐,不必细说。

  白姑子开口先问:“狄大嫂呼唤的恁紧,有甚么分付?”

  素姐说:“有一件事,我待问你一声,看人说的是真是假。要是有人家卧房里头,又没见怎么进去,开开门,从里边飞出个鹞鹰来,这是吉是凶?”

  白姑子惊异道:“好天爷!是谁家有这般事?”素姐道:“这事不远,咱这镇上就有。”白姑子道:“是咱们的亲戚么?”素姐道:“不是亲戚,只是他认得的。”

  白姑子道:“‘鹞鹰进人房,流水抬灵床。不出三十日,就去见阎王。’那佛经上说道:‘阴司阳世原无二理。’阳间有甚么三司两院府县都司,那阴间有阎王小鬼马面牛头。那阳间的人或是被人告发,或是被官访拿,看那事的重轻;如系些微小事,不过差一个青夫甲皂;再稍大些的事,差那民壮快手;再大的事,差那探马;如遇那强盗响马,便就点差应捕番役,私下拷打的服了,方才见官,问那凌迟砍剁的大罪。那阴司的阎王,如遇那阳世间有等忠臣孝子、义夫烈妇、尚义有德的好人,敬差金童玉女持了幢幡宝盖,沙泥铺路,金玉打桥,就如阳世间府县正官备了官衔名启,自己登门请那有德的大宾赴那乡饮酒礼的一样。拘那无善无恶的平人,不过差个阴间过阴的无常到他家叫他一声,他自然依限来见,不消费力。如拘唤那等差不多的恶人,便要使那牛头马面,如阳间差探马的一般。

  若是那一样打爷骂娘的逆子、打翁骂婆的恶妇、欺君盗国的奸臣、凌虐丈夫的妻妾、忘恩背主的奴婢、恃宠欺嫡的小老婆、倚官害民的衙役、使凉水拔肉菜的厨子:这几样人,阴间看他就如阳世间的响马强盗一样,方才差了神鹰急脚,带了本家的家亲,下了天罗地网,取了本宅的宅神土地甘结,预先着落停当,再行年月日时功曹,复将他恶迹申报,方才拿到酆都,硙捣磨研,油炸锯解,遍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人身。所以这神鹰急脚,不到那一万分恶贯满盈,不轻易差遣。这是人世间几可里没有的事。咱明水镇这家子,却是怎么来,就致的阎王这们大怒哩?”

  素姐听说,把这样一个曹操般的恶物,唬得溺了一被褥的骚尿,问说:“不知犯了这们大罪,尚有甚么本事可以救的?”

  白姑子道:“这除非是观音菩萨的力量,将了药师王佛的宝经,与阎王面前极力申救,或者也还可救度。但只要那本人在菩萨面前,着实的忏悔,虔诚立誓,改革前非,自己料得是那一件得罪,便在那一件上痛改,以后再不要重犯,这才做得那忏罪消灾的功德哩。”

  白姑子一边说,一边要起来回去。素姐道:“你且请坐,还有话哩。你头里说的那些罪恶,不知也有轻重么?难道都是一样的?”白姑子道:“我说的那许多罪恶,原不是说一个人身上的;若是一个人身上犯这们些天条,还等到如今哩!像那为子的单重在那打爹骂娘,为媳妇的单重在打翁骂婆,为妻的单重在凌虐丈夫,为臣的单重在欺君盗国:只犯此一件,那阴司便不相饶。”

  素姐又问:“人犯了这等大罪,必定要差神鹰,却是怎说?”白姑子道:“那阳间的强贼恶盗,必定差那应捕番役,却是那应捕番役惯能降那强贼恶盗;那强贼恶盗到了应捕番役的手里,他使那铁棍,一顿把那强贼恶盗的两个臂膀打却折了,方才叫他动不得手,然后拷问。这强魂恶鬼,那牛头见了他,那牛头跪着,只递降书;那马面见了他,那马面倒头就递降表;因那牛头马面不敢拿他,所以专差那神鹰急脚擒拿。那神鹰急脚只在那强魂恶鬼的头上旋绕着飞,得空先把那强眼用那鹰嘴啄瞎,临时叫他一点不能看见,方叫那牛头马面一齐上前,套枷上肘,才得拿他到阴司受罪。情管那家子必定有一个人害眼疼的,这拿的就是他;但只是咱这地方没有这们恶人。狄大嫂,你实合我说,是谁家?”

  素姐唬得战兢兢的道:“实不敢相瞒,就是俺这家里。昨日清早,我到后边解手,门已关了;及至回来,开进门去,从房里一个大们子鹞鹰照着我劈面一翅膀,飞了出去,我如今这两个眼珠子就象被人挖去的一般疼。白师父,你好歹快寻门路救我,我恩有重报。”白姑子道:“好俺嫂子!你不早合我说,哄的我把话都说尽了,可是叫你见怪。这事也不一律,若是大嫂,情管没帐。久闻的狄大嫂甚是贤德,孝顺翁婆,爱敬丈夫,和睦乡里,怎么得遭这们显报?只怕还为别人。”

  素姐说道:“我自己忖量,也不该遭这等的事,我又没甚么不孝顺公婆。那昝俺婆婆没了,瞒不的你,我没替他戴白鬏髻、穿孝衣么?就是在汉子身上有些差池,也不过是管教他管教,这没的就是甚么大罪不成?既是天老爷没眼偏心,可是说那庙里没有屈死的鬼哩?白师父,你只是寻法救我便是。”白姑子道:“你既是叫我救你,我也不敢虚套子哄你。你这罪过犯的较重大些,光止念经拜忏当不的甚么事。就象阳间的人犯下那死罪不赦的天条,那差不多的分上,按捺不下来,务必要寻那当道显要的分上才好。你这个得请十位女僧,七昼夜捧诵药师佛老爷的宝经一万卷。你自己心里一些的恶念不生,斋戎沐浴,不住声昼夜七日念‘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念一声佛,磕一个头;完了七昼夜功德,还得请下观音奶奶来,面问他讨个下落,阎王依与不依,再好安插。”

  素姐说:“就依白师父所说。可在那里设坛?”白姑子道:“只得就在咱家设坛才好,或在前边厅房里边,或就在这天井里搭棚也可,却早起后晌吃斋吃茶,添香点烛的多也方便。”

  素姐说:“在我家里倒也便易,只是俺公公那老獾叨的咕咕哝哝,我受不的他琐碎。不然就在你那莲华庵倒也方便,就在佛爷殿上,那样省事。”白姑子道:“这也可以。你再自己算计。我且回庵去,明日再来合你商量建醮的日子,请的师父,定的经数。”说着,作别起身。

  素姐仍叫薛三省媳妇跟了白姑子,又叫了个觅汉点着火把,狄希陈也同着送了白姑子家去。

  白姑子夜间一宿不曾合眼,碌碌动算计起发骗钱。次早起来,净洗了面,细细的搽了粉,用靛花擦了头,绵胭脂擦了嘴,戴了一顶青纬罗瓢帽,穿了一件栗色春罗道袍,天蓝纻丝靸鞋,白绒袜,跟了徒弟冰轮,早来到素姐房内。素姐叫厨房预备斋饭管待。

  白师父师徒一面同素姐合狄希陈打算建醮,算计是白姑子合冰轮、水月庵秦姑子超凡、傅姑子妙莲、观音堂任姑子水云、惠姑子尧仁、祁姑子善瑞、刘姑子白水、地藏庵楚姑子阳台、管姑子宝僧,共是十位尼姑。就在莲华庵殿上启建道场,一连七个昼夜,齐诵一万一千遍《药师佛真经》。

  素姐说:“怎么又添一千卷?有这个零头,却是怎说?”

  白姑子道:“你昨日对着我骂了你公公一声‘老獾叨的’……这一句,不得一千卷经,怎么忏悔得过来?”

  素姐说:“爷哟!这是我的口头语儿,没的也是罪过么?”

  白姑子道:“这个我不强你;你要自己打得过心去,不消念得一千卷也就罢了。”

  素姐说:“我是这般问声,怎么不念?”白姑子道:“这经钱要是论经数也可,或是包日子也可:斋是你管,忏钱、灯斗、供献、香、烛、茶、酒、拜忏一条新手巾、一条新红毡、撇钹六尺新布、画字的礼儿、发七遍文书的利市、迎佛送佛的喜钱、取回佛旨来的谢礼,这都在外。”

  素姐道:“这先明后不争的,极好。论经数是怎么算,包日子是怎么包,你先说说我听。”白姑子道:“这《药师经》可长,同不得《心经》短,一个人尽力诵,一日诵不得十卷,诵这一卷,要一分五厘,十卷一钱五分,一百卷一两五钱,一千卷十五两,一万卷一百五十两银,又是一千卷,共该经钱一百六十五两。别项使用,就只取回佛旨来的谢礼,得四两也罢,五两更好看些。别的都厚薄随人,没有一定的数儿。狄大嫂,没的你是别人?这几位师父们没的是世人么?他们也不好按着数儿要的,我住持着,每卷只做一分。俺师徒两个替狄大嫂赠二千卷不敢领经钱,这不又去了二十两?叫他们把那一千卷零头儿搭上别要算钱,这不又去十两?共是八十两银子的经钱够了。”素姐道:“这八十两银子也不打紧,俺婆婆死后留下几两银子,我且拿出来买命,我留下待怎么?只是你师徒二人,怎好叫你乾念了经的理?我也还照数送上。就是那一千卷也仍要算钱。”白姑子道:“俺师徒两个断不可算上,就没个厚薄了?”素姐道:“你只虔诚建醮,救了我的命,我愁没钱使么?俺公公六七十的人了,能待几日?只天老爷看一眼儿,叫他早挺些时脚,那个不是我的?要是我不得这命,就是俺婆婆留下的这几两银子,我不豁撒他个精光,我待开交哩?”白姑子道:“狄大嫂,你说的极是。你这们好心,其实也不必念经,佛爷也是该保护你的。但请的这几位师父,他各人家都顶着火烟,靠着身子养家的。既是要建七昼夜道场,可就要占住了他们的身子哩。他们家里都有徒弟合支使的人,却也都要吃饭。把这经资先与他们一半,好叫他们籴米买柴的安了家,才好一盼心的念经。这日用的斋供,可是家里做了送去?可就在庵里叫人做罢?要是叫人在庵里做,倒也方便。有庵里使熟的个女厨老翟就好;他又不肯泼撒人家的东西。”

  素姐问道:“就是咱这明水人家么?”白姑子道:“可不怎么?这就是翟福的媳妇子。”

  素姐道:“原来是他!他常往俺家做菜。他娘姓强,俺只叫他是‘强婆子’,他又吃斋,又叫他‘老强道’。要是他倒也罢了,我每日供备着,那里做斋方便。得那庵里没有闲杂人才好,我好在那里住的。”白姑子道:“我那坐禅的屋里,那昝你没合张大嫂在里头吃茶么?那里头甚么闲人进得去?常年永智寺的和尚天空,俺这尼僧们不会写字,只得央他替俺写写榜合掉挂子,如今有了观音堂任师父会写了字,这男僧们影也不上门了。”

  素姐道:“得似这般清净,我在那里住着,也极稳便。我如今先付你银五十两,每位师父且先付银五两安了家,好择日建醮。我这里收拾着往那里运米面食物。”

  素姐开了箱,将他婆婆留下的银子,取了一封出来,说是五十两,交付白姑子收去。白姑子道:“也待我打开这封,当了狄大嫂的面看一看。这是众人众事的事,万一有甚差池,他众人们只说我里头有甚么欺瞒夹帐的勾当。”一边将封拆开见数,是十个锞子,内中明白显着有四个黑锭,与那六锭迥然不同。

  素姐自幼不曾大见过甚么银子,倒没曾理论。这白姑子串百家门,见得多,知得广,单单的拿起一锭黑的来看:平扑扑焌黑的面子,死纣纣没个蜂眼的底儿,白姑子放在牙上啃了一啃,啃着软呼呼的,说道:“这不是银子,象是锡鑞似的。”

  素姐挣挣的说道:“你再看别的何如。”拣了六锭真银,四个锡锞。素姐倒也还疑是狄婆子放上的。

  谁知这狄希陈是被唬破胆的人,白姑子只说了一句是锡鑞,素姐只接过手来看了一看,他就焦黄了个脸,通没了人色,从裤裆里漓漓拉拉的流尿,打的那牙巴骨瓜搭瓜搭的怪响。素姐看了他一眼,说道:“了不得!这情管又是你这忘八羔子干的营生!我再看看别的,要是都换了假的,我还念你娘那屄经哩!”怒狠狠的又取了两封出来,一连拆开了封皮,每封里边都是四个锡锭。再把那七封取出,照例一般,那有二样!

  狄希陈不及防备,被素姐飕的一个漏风巴掌,兜定一脚,踢了一个嘴抢地。白姑子手里流水拉扯,口里连忙念着佛道:“阿弥陀佛!不当家。狄大嫂,快休如此。你今请僧建醮,却是为何?银钱小事,夫者妇之天哩!打夫就是打天一般。原来你是如此利害,所以动了天王怒哩。乡里人家多有倾下白铁锞子,防那歹人的打劫,这只怕是常时收拾下的,老施主不曾知道,当了真的留下也不可知,怎么就知道是狄大哥干的事?”

  素姐道:“这要不是他干的营生,他为甚唬的那尿……这分明是贼人胆虚。这闷气,我受不的!我要不打他几下子,这暗气就鳖杀我了!白师父,你且暂回庵去,待我发落了这事,消消气,我再使人请你去。”

  白姑子就待走,狄希陈望着白姑子挤眼扭嘴,叫他别要回去,劝解素姐,替他做个救命星君。白姑子会意,道:“狄大哥,这银子或者是你不是你,你可也说说是怎么。你这们涎不痴的,别说狄大嫂是个快性人,受不的这们顿碌,就是我也受不的。饶我那昝拿着汉子,象吸石铁一般,要似这们个象生,我也打他几下子。”素姐道:“有话只该合明白人说,叫人心里自在。这不是白师父你亲眼看着?你不相干的人也说是受不的,也说是该打。只有旁边的人说这们几句公道话,咱本等有气,也就消了许多。常时但是合他合合气,他本人倒还没怎么的,那旁里的有多少说长道短,扯那臭屄淡的!我本等待要少打,激得我偏打得多了。”白姑子道:“正是如此。人没得合他有仇,好意打他么?那银子其实不干狄大哥事,但只为甚么妆这腔儿?倒象是狄大嫂平日不知怎么利害,唬的人这们等的。

  狄大嫂,你当着我在这里把话说开,你也再休絮叨,把这银子的事丢开手罢。”

  素姐叫那白姑子顺着毛一顿扑撒,渐渐回嗔作喜。狄希陈也渐渐转魄还魂。素姐拣了十个雪白银锞,用纸包了,交付白姑子拿去散与众人,作一半经资。

  这白姑子把这五十两经钱拿回庵去,那里分与甚么众人!

  拣了个建醮的良辰,请了那别庵的八位秃妇,连自己师徒共是十人,启建法事。素姐动用米、面、柴、薪送去庵内。

  狄员外明知是薛如卞要使那神道设教,劝化那姐姐回心,与白姑子先说通了主意,做成圈套,想说:“倘得因此果得回心转意,便得清门净户,宅安家稳,儿子不受折,老身有了倚靠。”这等有钱之家,使得几两银子,有甚希罕。闻知素姐要建醮忏悔,甚是喜欢,叫狄周媳妇与素姐说道:“凡是道场所用之物,都问狄员外要,俱当一一应承。又与了三十两银子,叫他做经钱;又说:如要自到庵中,可请薛亲家婆合薛如卞娘子连氏、薛如兼娘子巧姐同去相陪。

  素姐自从进了狄家的门这们几年,没得他一口好气,止有这遭搔着他的痒处,笑了,一面说了一声“难为爹”的良心好话。狄员外就差了狄希陈往薛家请他丈母合连氏巧姐先到家中,同了素姐好到庵去。薛夫人因是狄员外专意相请,也要指望这遭叫女儿改行从善,满口应承。

  至期,娘儿三个先到了狄家,吃了早饭,四人同到莲华庵中,还有狄周媳妇合小玉兰、薛三省薛三槐两个的娘子跟随。

  外面薛如卞兄弟三个,狄希陈又请了相于廷,共是五人,同在庵中监醮。另叫了厨子在那里整备素筵。

  一连七日,薛夫人合素姐四位,每日早去拈香,晚上辞佛回家。薛如卞合相于廷都每晚各回家中宿歇。惟狄希陈恐怕素姐见怪,只说晚间替素姐佛前拜忏,不回家去。

  众姑子们每日掌灯时分,关闭了庵门,故意把那响器敲动,鼓钹齐鸣,梵咒经声,彻于远近,却一面在那白姑子的禅房里面置备了荤品,沽了醇醪,整了精洁的饭食,轮流着几个在佛殿宣经,着几个洞房花烛,逐日周而复始,始而复周。

  狄希陈虽是个精壮后生,也禁不起群羊攒虎,应接不暇,未免弄得个嘴脸丰韵全消,骨高肉减。

  白姑子对着素姐说道:“常言说得好:‘满堂儿女,当不得半席夫妻。’这一连几夜,倒是我们也还有轮替打盹的时节。

  这狄大哥真是那至诚君子,从晚跪在佛前磕头礼拜,不肯住一住儿,真是夫妻情重!若是人间子女为父母的肯是如此,这也真是大舜复生,闵曾再出!如今把人也累得憔悴不堪观了!”

  素姐道:“他若果真如此,这也还不象个畜生。”心里也未免暂时有些喜悦。

  到第七日道场圆满,设了一个监牢,把素姐洗换了浓妆,脱了艳服,妆了一个囚犯坐在牢中。白姑子穿了五彩袈裟,戴了毗卢九莲僧帽,执了意旨疏文,在佛前伏章上表。疏曰:南赡部洲大明国山东布政使司济南府绣江县明水镇莲花庵奉佛秉教沙门,伏以乾坤肇位,分剂健顺之仪;夫妇宜家,允著刚柔之匹。惟兹妇德无愆,方见夫纲莫斁。今为狄门薛氏,本以儒宗之女,傧为胄监之妻。河洲原是好逑,鸾占有素;葡架本非恶趣,狮吼无声。恃娇挟宠,未尝乏衾枕之缘;怙恶逞凶,讵真有刀俎之毒。纵干妇人反目之条,宁犯神明杀身之律?不谓六庚妄报,兼之三尸谬陈,触天廷之峻怒,丑鬼奉符;捍冥室之严威,神鹰受敕。追悔何从?愿茹灰而湔胃。省愆曷既?徒饮泣以摧心。切思苦海茫茫,殊难挽救;仰仗慈航泛泛,犹易援拯。敢用敬求佛力,于焉普度人天,牒文到日,如敕奉行。

  白姑子伏俯在地,过了半日,故妆醒了转来,望着素姐问讯,说道:“施主万千大喜!适间章奏天廷,俯候许久,不见天旨颁行;又过了一时,只见值日功曹,押着重大的一杠,两个黄巾力士,还扛抬那杠不动,取开看时,都是下界诸神报你那忤逆公婆,监打丈夫的过恶,叠成文卷,满满的积有一箱;注该十八重地狱,重重游遍,满日托生猪,狗,骡,驴,轮回。

  然已今奉佛旨救度,已准暂彻神鹰,听从省改;如再不悛,仍行擒捉。”

  众尼僧都穿了法衣,拿了法器,从狱中将素姐迎将出来,从新打扮得浓妆艳抹,锦袄绣裙,众尼作乐称贺,名为“报喜”。素姐取出五两纹银相谢。这个当面送的,白姑子又不好打得夹帐,每人足分五钱,一会众人各甚欢喜。

  法事已完,白姑子等送佛烧榜,两边条桌摆开,盛筵打散,先送得薛夫人娘儿四个回去,又次打发薛相公四个先回。狄希陈托名看人收拾。落在后面与众尼姑吃酒取笑。

  原来这个醮事,白姑子在素姐面前只说是请僧建醮,计卷还钱;他在那众姑子面前,只说是包做道场七昼夜,完日讲送经资十两。先拿回来那五十两银,从里边称出八金,除了他师徒二位,其余的八众尼僧,每人一两,俱先分散。后来这六十两俱已一一收完,只不令众人知道。

  这一件事,白姑子净净的得了一百两花银,米、面、柴、炭、酱、醋、油、盐不计其数。却也着实感激薛如卞的作成,买了两匹加长重大秋罗,两匹新兴金甲绫机,使毡包端了,去谢薛如卞。

  原来白姑子骗他这许多银子,素姐是着实瞒人,再三嘱咐白姑子,叫声“千万不可与人知道”,所以这白姑子放手大骗,绝无忌惮。倒也还亏他稍有良心,买了这四匹尺头作谢薛如卞。

  薛如卞也还不肯收他,白姑子再三苦让,止收了他一匹天蓝秋罗。

  但素姐费了这许多银物,对了佛前发了这如许的大咒,不知果然回转心来孝顺公婆爱敬丈夫不曾。白姑子得了这许多横财,不知能安稳飨用与否?只怕又有别的事生出来。

  且看后回接说。